——從高密《紅高粱》地里走出來的莫言
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話題,至今仍在沸沸揚揚。
作為人學的文學,檢驗其高下的唯一標準就在其對人性探究的程度。從《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到《蛙》,莫言的幾乎所有作品都在冷靜甚至冷酷地思考有關(guān)人性、獸性與奴性的關(guān)系,并挖掘其根源。三十多年來,莫言以極熱忱和清醒的姿態(tài),堅持不懈地拷問故鄉(xiāng)土地亦即中國農(nóng)村現(xiàn)實,同時也拷問自己的靈魂。
三十多年,他創(chuàng)作了十多部長篇小說,一百多部中短篇小說,大量的散文隨筆。這五百萬字的內(nèi)容,涉及中國各種社會形態(tài),塑造出了形態(tài)各異陌生的“這一個”人物形象。讓讀者認識人類之惡、自我之丑,認識難以克服的弱點和病態(tài)的悲慘命運,構(gòu)成他要追求的對人生解剖后的真正、深厚的悲憫。
真正了解莫言,只有在認真閱讀他的作品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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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莫言,是20世紀80年代初。一次我到保定開會,當?shù)匚穆?lián)的朋友贈我一本他們主辦的《蓮池》雜志。上面有一篇短篇小說《民間音樂》,作者叫莫言,朋友說,莫言的小說處女作《春夜雨霏霏》就發(fā)表在《蓮池》上。當夜,我草草翻閱了一下,只覺得很會營造藝術(shù)氛圍,并沒有太在意?;鼐┌雮€月之后,收到老朋友鮑昌(后成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從天津寄來的一份《天津日報》,特別推薦其報上孫犁先生寫的一篇關(guān)于《民間音樂》的短評。文章說:“小說的寫法,有些歐化,基本還是現(xiàn)實主義的。主題有些藝術(shù)至上的味道。小說的氣氛,還是不同一般的,小瞎子(小說人物)的形象,有些飄飄欲仙的空靈之感。”讀罷此文,暗暗為自己的不認真羞愧的同時,記住了莫言的名字。
到了1985年春,好朋友《中國作家》的蕭立軍,在一次友人聚會時,興沖沖地告訴我第二期《中國作家》將發(fā)表他責編的莫言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小蕭說,該小說是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主任、著名軍旅作家徐懷中親自推薦給《中國作家》的。小蕭這樣評價《透明的紅蘿卜》:最突出的特點,是意在“感覺”而非性格刻畫。小說移植了莫言的童年經(jīng)驗。莫言十二三歲時,曾在當?shù)匾粋€橋梁工地上當過童工,白天打鐵,晚上睡在橋洞里。洞外是一片黃麻地,再往外是蘿卜地。饑餓的莫言,挨不住饑腸轆轆,偷了生產(chǎn)隊的蘿卜,被抓住后,哭著向毛主席像認錯請罪。
讀了《透明的紅蘿卜》,我看到一個中國文學中,絕對罕見的兒童藝術(shù)形象——黑孩。通過黑孩,概括了歷代農(nóng)民的命運。誠如文學批評家陳曉明所說:“敘述者偽裝成孩子、瘋子、傻子的視角,是為了看到理性世界控制的另外一面?!边@篇小說不以情節(jié)取勝,也不倚重于社會問題的重大和矛盾沖突的尖銳,而是以蘊藉深厚、豐盈、常態(tài)與變態(tài)、夸張變形的藝術(shù)細節(jié),以及石破天驚的場面攝人心魄,讓人久久咀嚼,回味沉吟。特別是小說描寫孤苦無依的黑孩,在后母的虐待和社會冷漠中熬出的對苦難的非凡的忍受力和在苦難中撞擊出的美麗幻覺的毀滅,讓我不忍卒讀,唏噓感嘆。
但是,黑孩如柔韌的野草,卻并不是個簡單化的孩子,他的內(nèi)心世界豐富復雜。他以冷漠對待世人的冷漠,與自然卻保持著一種超乎尋常的密切和親和力。顯然,這種對黑孩人世荒涼的移位補償,使作品籠罩一種荒枯、悲涼又透出一點暖意的精神氛圍。
黑孩又是有神秘色彩的精靈,小說有意把他忍受苦難的痛苦狀態(tài)弱化,而強化他忍受苦難的內(nèi)心力量。這既宣泄了作者的孤憤,又使作品不會陷入通常見到的摹寫生活表面形態(tài)的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