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傳說中一只漂飛在紅塵都市中的小紅雀。
踢跶,踢跶,她老是拖著她那雙塑料小涼鞋,獨自個東張西望,穿梭在臺北鬧市街頭那一座接一座燈火高燒、百戲紛陳的舞臺間,尋尋覓覓,兩只眼瞳只顧睜得又黑又圓,仿佛在探索什么新奇事,可又流露出一臉子的無邪和迷惘,踢踢跶,踢踢跶跶。
“丫頭,你為什么那樣好奇呀?”
“我也不知道。”猛一甩頭,她晃了晃她頸脖上那一蓬野草般四下怒張的短發(fā)絲,伸出五根手爪,狠狠刮掉腮幫上沾著的煙塵,使勁揉了揉滿布血絲的眼睛,烏黑眼瞳子忽然狡黠一亮:“我喜歡看戲!街上到處都是戲哦,免費的,不必花兩百塊錢買門票,不看白不看。連臺好戲一出接連一出上演,武打戲呀苦情戲呀四川變臉戲呀警匪槍戰(zhàn)戲呀,還有飛車追逐戰(zhàn),不騙你的,我在臺北市走上一整天,戲看都看不完,所以就常常一個人溜出來游逛口迌啦?!?/p>
噗哧,她突然放松緊繃著的腮幫兒,齜起兩排皎潔的小白牙,搖甩著一頭亂發(fā)格格笑樂不可支。她名叫朱鸰——鹡鸰鳥的鸰,可不是歌星金燕玲的玲!小姑娘冰雪聰明,早熟,愛漂流。
多年前我有幸結(jié)識朱鸰,一大一小兩個人攜手打造一樁奇妙的緣。那時我在臺北某大學(xué)外文系教書,每天傍晚放學(xué)回宿舍,總是看見一個小小女生,孤單單,蹲坐在市立古亭小學(xué)門口臺階上,身旁擱著書包,雙手摟住膝頭,仰著臉子瞇起眼瞳絞起眉心,呆呆瞅望著城西淡水河口海峽中那一輪載浮載沉的猩紅太陽,好久好久,都不愿返回巷弄中的家,只顧癡癡想著自己的心事?!把绢^,你又獨自坐在校門口發(fā)呆了!天黑啰,該回家陪你老爸吃晚飯了?!贝髩舫跣?,朱鸰揉揉眼睛倏地跳起身來,長長伸個大懶腰,蹦蹬蹦蹬一溜煙跑下臺階,摔摔手,撣撣身上穿的白衣小藍裙,彎下腰身,畢恭畢敬朝向那一臉慈祥佇立校門口北望神州的蔣公,三鞠躬,然后背起書囊,走進華燈初上車潮大起的羅斯福路。走著走著她忽然回過頭來,招招手,迎著落日綻開一臉子笑靨:“走!我?guī)闵辖秩タ磻??!秉S昏滿城眨亮起的一簇簇霓虹中,只見一蓬發(fā)絲,飛撩在街頭乍亮的水銀路燈下,晚風(fēng)瑟瑟。
然而有一天,她卻突然不見了。從此,她再也沒蹲坐在古亭小學(xué)校門口臺階上,怔怔眺望夕陽。
丫頭,你曾經(jīng)是我的向?qū)?,你把我?guī)нM這座百戲紛陳讓你著迷的都市,而今你卻獨個兒悄悄溜走,把我孤零零扔在這里,害我坐困愁城。
我開始浪跡紅塵中,尋找朱鸰,在迂回幽深的巷弄,在車潮洶涌、小學(xué)生們四處流竄的大街,在那繁燈似錦笙歌處處一蓬一蓬黑嫩發(fā)絲飛蕩出沒的臺北城,在城心那一窟霓虹深處……多少年了,如今若是找到了朱鸰,我只想對她說一句話:“丫頭,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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