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寡 婦

火紙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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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 婦

一入冬就邪法兒的冷。石塊都裂了,酥如糟糕。人不敢在屋外尿,出尿成冰棍兒撐在地上。太白山的男人耐不過女人,冬天里就死去許多。

孩子,睡吧睡吧,一睡著權當死了,把什么苦愁都忘了。那爹就是睡著了嗎?不要說爹。

娘將一顆癟棗塞進三歲孩子的口里,自己睡去。孩子嚼完癟棗,饞興未盡又吮了半晌的指頭,拿眼在黑暗里瞧娘頭頂上的一圈火焰,隨即亦瞧見燈芯一般的一點火焰在屋梁上移動,認得那是一只小鼠。倏忽間聽到一類聲音,像是牛犁水田,又像是貓?zhí)螋莺?。后來就感覺到炕上有什么在蠕動。孩子看了看,竟是爹在娘的身上,爹和娘打架了!爹瘋牛一般,一條一塊的肌肉在背上隆起,急不可耐,牙在娘的嘴上啃、臉上啃;可憐的娘兀自閉眼,頭發(fā)零亂,渾身痙攣。孩子嫌爹太狠,要幫娘,拿拳頭打爹的頭,爹的頭一下子就不動了。爹被打死了嗎?孩子嚇慌了,呆坐起定眼靜看,后來就放下心,爹的頭是死了,屁股還在活著。遂不管他們的事體,安然復睡。

天明起來,炕上睡著娘,娘把被角摟在懷里,卻沒見了爹。臨夜,孩子又看見了爹。爹依舊在和娘打架。孩子亦不再幫娘,欣賞被頭外邊露出的娘的腳和爹的腳在蹭在磨在蹬,十分有趣。天明了炕下竟又只是娘的一雙鞋和他的一雙鞋。

又一個晚上,娘與孩子坐上炕的時候,孩子問爹今夜還來嗎?娘說爹不會來,永遠也不會來了。娘騙人,你以為我沒有看見爹每夜來打你嗎?娘抱住了孩子,疑惑萬狀,遂面若土色,渾身直抖。他們守挨到半夜,卻無動靜,娘肯定了孩子在說夢話,于門窗上多加了橫杠蒙頭睡去。孩子不信爹不來的,等娘睡熟,仍睜著眼睛。果然爹又出現(xiàn)在炕上。爹一定是要和兒子捉迷藏了,赤著身子貼墻往娘那邊挪。爹,這樣會冷著身子的!因為爹的頭上沒有火焰。但爹不說話,腮幫子鼓鼓的。爹在被人抬著裝進一口棺木中時口里是塞了兩個核桃的。爹,那核桃還沒吃嗎?爹還是不說話,繼續(xù)朝娘挪去。孩子就生氣了,恨恨爹,繼而又埋怨娘,怎么還要騙我說爹永遠不會回來呢?孩子想讓爹叫出聲來,讓娘驚醒而感到騙人的難堪,便伸手在炕頭摸,摸出個東西向爹擲去。擲出去的竟是磚枕頭,恰砸在爹身子中間的那個硬挺的東西上。娘醒過來。娘,我打著爹了。爹在哪兒?燈點亮了,卻沒有爹,但孩子發(fā)現(xiàn)爹貼在墻上的那個地方上,有一個光溜的木橛。你這孩子,釘一個木橛嚇娘!娘在被窩里換下待洗的褲衩,掛在那木橛上。木橛潮潮的,娘說天要變了,木橛上也潮露水。

翌日,娘攜著孩子往山坡上的墳丘去焚紙,發(fā)現(xiàn)墳丘塌開一個洞。驚駭入洞,棺木早已開啟,爹在里邊睡得好好的,但身子中間的那個東西齊根沒有了。

孩子在與同伴玩耍時,將爹打娘的事說了出來。數(shù)年后,娘想改嫁,人都說她年輕,說她漂亮,人卻都不娶她。

挖參人

有人家出外挖藥,均能收獲到參,變賣高價,家境富裕竟為方圓數(shù)十里首戶。但做人吝嗇。惟恐露富,平日新衣著內(nèi)破衫罩外,吃好飯好菜,必掩門窗,飯后令家人揩嘴剔牙方準出去,見人就長吁短嘆,一味哭窮。

此一夏又挖得許多參,蒸晾干后,裝一爛簍中往山下城中出售,臨走卻在院門框上安一鏡。婦人不解,他說這是照賊鏡,賊見鏡則退,如狼怕鞭竹鬼怕明火。婦人奚落他疑神疑鬼,多此了一舉,他正色說咱無害人之意卻要有防人之心,人是識不破的肉疙瘩,窮了笑你窮,富了恨你富,我這一走,肯定有人要生賊欲,這院子里的井是偷不去的,那茅房是沒人偷的,除此之外樣樣留神,那些未晾干的參越發(fā)藏好,可全記住?婦人說記住了。他說那你說一遍。婦人說井是偷不去的,茅房沒人偷,把未晾干的參藏好。他說除了參,家里一個柴棒也要留神,記住了我就去了。婦人把他推出門,他走得一步一回頭。

婦人在家里果然四門不出。太陽亮光光的,照在門框上的鏡子,一圓片的白光射到門外很遠的地方,直落場外的水池,水池再把圓片的白光反射到屋子來。婦人守著圓片光在屋中坐地,直待太陽墜落天黑,前后門關嚴睡去。睡去一夜無事,卻擔心門框上的鏡子被賊偷了,沒有照賊的東西,賊就會來嗎?翌日開門第一宗事,就去瞧鏡子,鏡子還在。

鏡子里卻有了圖影。圖影正是自家的房子,一小偷就出現(xiàn)在檐下的晾席上偷參,丈夫與小偷搏斗。小偷個頭小,身法卻靈活,總是從丈夫的胯下溜脫。丈夫氣得嗷嗷叫,抄一根磨棍照小偷頭上打,小偷一閃,棍打在捶布石上,小偷奪門跑了。婦人先是瞧著,嚇得出了一身汗,待小偷要跑,叫道我去追,拔腳跨步,一跤摔倒在門檻,看時四周并不見小偷。覺得奇怪,抬頭看鏡子,鏡子里什么也沒有了,一個圓白片子。

又一日開門看鏡子,鏡子里又有了圖影。一人黑布蒙面在翻院墻,動作輕盈如貓。剛跌進院,一人卻撲來,正是丈夫。蒙面人并不逃走,反倒一拳擊倒丈夫,丈夫就滿口鮮血倒在地上。蒙面人入室翻箱倒柜,將所有新衣新褲一繩捆了負在背上,再卸下屋柱上的一吊臘肉,又踢倒堂桌,用镢挖桌下的磚地,挖出一個鐵匣,從匣中大把大把掏錢票塞在懷里。婦人看著鏡子,心想丈夫幾時把錢埋在地下她竟不知?再看時,蒙面人已走出堂屋,丈夫還躺在地上起不來,眼看蒙面人又要躍墻出去了,丈夫卻倏忽沖去,雙手在蒙面人的交襠里抓,抓住一嘟嚕肉了,使勁捏,蒙面人跌倒地上,動彈不得。丈夫?qū)⒁挛飱Z了,將臘肉奪了,將懷中的錢票掏了,再警告蒙面人還敢不敢再來偷?蒙面人磕頭求饒,丈夫卻要留一件東西,拿了剪刀一鉸,鉸下蒙面人的一只耳朵。遂扯著蒙面人的腿拉出來,把門關了,那只耳朵還在地上跳著動。婦人瞧得心花怒放,沒想丈夫這般英武,待喊時,鏡子里的一切圖影倏忽消失。

以后的多日,婦人總見鏡子里有自家的房子,并未有小偷出現(xiàn),而丈夫卻始終坐在房前,威嚴如一頭獅子。婦人不明白這是一面什么鏡子如此神奇?既然丈夫在門框上裝了這寶物,家里是不會出現(xiàn)什么事故的,心就寬松起來,有好多天已不守坐,兀自出門砍柴,下河淘米。家里果真未有失盜。

一日,開門后又來看鏡子,鏡子里又有了圖影。一人從院門里進來,見了丈夫拱拳恭問,笑臉嘻嘻,且從衣袋取一壺酒邀丈夫共飲。丈夫先狐疑,后笑容可掬,同來人坐院中吃酒。吃到酣處,忽聽屋內(nèi)有柜蓋響動,回頭看時,一人提了鼓囊囊包袱已立于臺階,一邊將包袱中的參抖抖,一邊給丈夫做鬼臉,遂一個正身沖出門走了。丈夫大驚,再看時屋后檐處一個窟窿,明白這兩賊詭秘,一人從門前來以酒拖住自己,一個趁機從后屋檐入室行竊。急伸手抓那吃酒賊,賊反手將一碗酒潑在丈夫眼上,又一刀捅向丈夫的肚子,轉身遁去。丈夫倒在那里,腸子白花花流出來,急拿酒碗裝了腸子反扣傷處,用腰帶系緊,追至門口,再一次栽倒地上。

婦人駭?shù)妹嫒缤辽?。再要看丈夫是死是活,鏡子里卻復一片空白。

三日后,山下有人急急來向婦人報喪,說是挖參人賣了參,原本好端端的,卻懷揣著一沓錢票死在城中的旅館床上。

獵 手

從太白山的北麓往上,越上樹木越密越高,上到山的中腰再往上,樹木則越稀越矮。待到大稀大矮的境界,繁衍著狼的族類,也居住了一戶獵狼的人家。

這獵手粗腳大手,熟知狼的習性,能準確地把一顆在鞋底蹭亮的彈丸從槍膛射出,聲響狼倒。但獵手并不用槍,特制一根鐵棍,遇見狼故意對狼扮鬼臉,惹狼暴躁,揚手一棍掃狼腿。狼的腳是麻稈一般,掃著即折。然后攔腰直磕,狼腿軟若豆腐,遂癱臥不起。旋即彎兩股樹枝吊起狼腿,于狼的吼叫聲中趁熱剝皮,只要在銅疙瘩一樣的狼頭上劃開口子,拳頭伸出去于皮肉之間嘭嘭捶打,一張皮子十分完整。

幾年里,矮林中的狼竟被獵殺盡了。

沒有狼可獵,獵手突然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悶酒,倏忽聽見一聲嚎叫,提棍奔出來,鳥叫風前,花迷野徑,遠近卻無狼跡。這種現(xiàn)象折磨得他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乍醒。獵手無聊得很。

一日,懶懶地在林子中走,一抬頭見前邊三棵樹旁臥有一狼做寐態(tài),見他便遁。獵手立即撲過去,狼的逃路是沒有了,就前爪搭地,后腿拱起,掃帚大尾豎起,尾毛拂動,如一面旗子。獵手一步步向狼走近,瞇眼以手招之,狼莫解其意,連吼三聲,震得樹上落下一層枯葉。獵手將落在肩上的一片葉子拿了,吹吹上邊的灰氣,突然棍擊去,倏忽棍又在懷中,狼卻臥在那里,一條前爪已經(jīng)斷了。獵手哈哈大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棍再要磕狼腰,狼狂風般躍起,抱住了獵手,獵手在一生中從未見過這樣傷而發(fā)瘋的惡狼,棍掉在地上,同時一手抓住了一只狼爪,一拳直塞進彎過來要咬手的狼口中直抵喉嚨。人狼就在地上滾翻搏斗,狼口不能合,人手不敢松。眼看滾至崖邊了,繼而就從崖頭滾落數(shù)百米深的崖下去。

獵手在跌落到三十米,崖壁的一塊凸石上,驚而發(fā)現(xiàn)了一只狼。此狼皮毛焦黃,肚皮豐滿,一腦殼桃花瓣。獵手看出這是狼的狼妻。有狼妻就有狼家,原來太白山的狼果然并未絕種啊。

獵手在跌落到六十米,崖壁凹進去有一小小石坪,一只幼狼在那里翻筋斗。這一定是狼的狼子。狼子有一歲吧,已經(jīng)老長的尾巴,老長的白牙。這惡東西是長子還是老二老三?

獵手在跌落到一百米,看見崖壁上有一洞,古藤垂簾中臥一狼,瘦皮包骨,須眉灰白,一右眼瞎了,趴聚了一圈蚊蟲。不用問這是狼的狼父了。狡猾的老家伙,就是你在傳種嗎,狼母呢?

獵手在跌落到二百米,狼母果然在又一個山洞口。

……

獵手和狼終于跌落到了崖根,先在斜出的一棵樹上,樹咔嚓斷了,同他們一塊墜在一塊石上,復彈起來,再落在草地上。獵手感到劇痛,然后一片空白。

獵手醒來的時候,趕忙看那只狼。但沒有見到狼,和他一塊下來已經(jīng)摔死的是一個四十余歲的男人。

殺人犯

某年的春季,雞腸溝一位貧農(nóng)被殺。村人發(fā)現(xiàn)時滿屋雞毛,尸無首級,只好在脖頸倒插了葫蘆,炭畫眉眼,哀而葬去。

十八年后,山下尤家莊有后生十五歲,極盡頑皮,惹是生非,人罵之“野種”。后生挨罵倒不介意,其母卻以為受欺,欲與村人廝斗。此戶三代單傳,傳至四代,僅存一女,招納了女婿上門,雖生下后生維系了門宗,終是根基不純,最忌被人揭短。丈夫竭力勸慰,一場事故,善罷甘休。也從此,村人念及這上門婿忠厚,再不下眼作踐。

上門婿善木工,制器精美絕倫,箍木盆木桶日曬七天風吹七夜盛水不漏,故常被村人請去做工。做工從不收費,飯食也不挑揀,只是合卯安楔時需雞血蘸粘,最多有一碟雞肉就是。

木匠惟有一癖好,珍視一只木箱,每出外做工,隨身攜帶,無事在家,箱存炕角。平日寡言少語,表情愁苦,便要獨自一人開箱取一物件靜觀,然后面部活泛,銜一顆煙于暖和和的陽坡上仰躺了坦然。箱中的物件并不是奇珍異寶,而是分開兩半的頭殼模型。后半是頭的后腦殼,前半則是典型的面具。面具刻作十分精致,老人面狀,長眼、撮嘴、沖天短鼻,額皮唇上縱橫皺紋。后生的娘一見面具就要說是自己的丈夫刻的,木匠卻否認。不是你刻的誰能有這等手藝?瞧瞧這是木質(zhì)嘛,是垢甲做的。婦道人拿在手里端詳,果然是垢甲做的。垢甲竟能做面具,垢甲簡直和土漆一樣了!問哪兒能弄到這么多垢甲,做面具好是好,卻骯臟死人了!揚手就要撂出門去。木匠卻趕忙奪了,安放箱中,且加了鐵鎖,一臉嚴肅,再不示外人看。

后生長至十七,依然不肯安生。四月初八太白山祭祖師爺,村中照例要往山上送“紙貨”,做了許多山水、人物、樓閣的紙扎,又皮鼓銅鑼中出動千姿萬態(tài)的高蹺、芯子。更有戲謔之徒扮各類丑角,或灶灰抹臉,或男著女裝,或以草繩繞頭做辮,或股后夾掃帚為尾,呼呼隆隆往山上三十里遠的庵中擁去。木匠家的后生不甘落后,回家扭開父親木箱上的鎖,取了那半個頭殼的面具覆在臉上,擠入隊列。到了山上,庵前庵后放滿了別的村舍送的“紙貨”,不乏亦有各種竹馬、社虎在演動,進香的和瞧熱鬧的更是人多如蟻。這后生戴面具舞蹈,一個小兒身卻有老頭臉,人群叫好,后生愈發(fā)得意忘形。恰雞腸溝有人也來進香,忽見一人酷像當年被殺的老貧農(nóng),遂上前一把抱住叫說我爺你怎的活著?后生取下面具說爺我就沒死!那人方知不是被害的貧農(nóng),卻一口認定這面具是二十年前被殺的貧農(nóng)的頭臉。于是后生被扭到山下公安局。木匠遂也被傳來,稍一問,木匠供認貧農(nóng)是他所殺,但強調(diào)他并未要了貧農(nóng)老頭的命。

那天夜里我安木楔沒雞血,便去他家偷雞,雞已經(jīng)抓到手了,被他發(fā)現(xiàn)。我放下雞就走,他拉住我說要把賊交給公社去斗爭,要叫人人知道我是賊,以后娶妻生子,也要讓人知道妻是賊妻子是賊子,叫我永遠揭不下賊皮。我說你這么狠,不給我一條活人路嗎?他說貧農(nóng)對你這富農(nóng)成分的兒子就要狠,水不容火,天不共戴。我想他是鐵了心,我也只有咬咬牙,殺人滅口。一斧子砍在他頭上,頭立即斷了,又裂成兩半。用衣服包了頭逃,一路上真后悔,無論如何我也不該殺了他的頭??!我坐下來,決意要給那顆頭懺悔,然后自殺謝罪,可解開衣包看時,那竟不是他的頭。阿彌陀佛,虧他長年不洗頭不洗臉結了一層垢甲,我砍來的是垢甲殼。我沒罪的,我把他的垢甲殼砍了還他一個白凈的頭臉,所以我沒有去自首投案,所以我活了二十年。

香 客

太白山頂有一池。池圍三百六十五丈,不漏不泄,四季如然。池水碧清如玻璃,但凡有落葉漂浮,便有水鳥銜走,人以為神事。于是池左旁建一道觀,太白山上下方圓求神禱告避災去邪的人都來進貢,香火自是紅火。

一日,道觀的香客廂房住下了兩位男人,本是陌路人,磕頭上香,將大把的錢扔進布施箱后,天向晚各蒙被睡下無話。天將明,一人睡夢中被哭聲驚醒,坐起聽哭者正是對面床上那人。

這人問睡起來你哭什么呀?

那人說我才睡醒一摸頭頭不見了。

這人大驚,拉開窗簾,看見對面床上那人被子裹體坐著,果然沒有頭。說你沒了頭怎么還能說話呀?

那人說我現(xiàn)在是用肚臍窩兒說話。說著掀開被子,真是用肚臍窩說話,且兩個乳長長流淚。

這人知道那人的乳也已作了雙眼。便說你不要哭看頭是不是掉在被窩里?

那人將被子抖開,沒有頭。

這人說你到床下看看是不是掉到床下了?

那人跳下床,爬著進去看了一會兒,沒有頭。

這人說你半夜上茅房尿尿是不是掉到茅房了?

那人披衣去茅房查看,沒有頭。用長竿攪動糞水也沒有頭??拗貋砹?。

這人說不要哭你好好想想昨日天黑時你去過哪兒?

那人說我去大殿里給神磕過頭。

這人說那去殿里找找說不定掉在殿里。

那人便去殿里,剛要出門,這人說我也糊涂了怎么能去殿里你在殿里磕頭當然是頭還在肩膀上的不會掉在殿里了。

那人就又回坐床上。

這人說你還去過哪兒?

那人說擦黑月亮出來我去池邊看水中的月亮。

這人說這就好了肯定掉到池邊了我?guī)湍闳フ摇?/p>

兩人跑到池邊把每一塊石頭都翻了,每一片草都拔了,沒有頭。掉到池里是不可能的,因為水鳥不允許有雜物落進去,要掉在池里水鳥會銜出來扔到岸上的。兩人又往來路上往回找,仍是沒有頭?;氐綆磕侨擞挚蓿@人瞧見那人哭,也覺傷心,后來就也哭起來??拗拗侨藚s不哭了,反倒笑了一聲,還勸慰這人也不要哭。

這人說你沒頭了你還笑什么呀?

那人說你這么幫我讓我感激不盡我還從來未遇過你這好人我怎能也讓你哭我沒頭我也不找了我不要我的頭了!

那人說罷,頭卻突然長在了肩膀上。

丈 夫

過了饅頭疙瘩峁,漫走七里坪,然后是兩岔溝口穿越黑松林,丈夫挑著貨郎擔兒走了。走了,給婦人留一身好力氣,每日便消耗在砍柴、攬羊,吆牛耕耘掛在坡上的片田上。

貨擔兒裝滿著針頭線腦,胭脂頭油,顫悠,顫悠,顫顫悠悠;一走十天,一走一月。轉回來了,天就起濃霧,濃得化不開。夜里不點燈,寬闊的土炕上,短小精悍的丈夫在她身上做雜技,像個小猴猴。她求他不要再出去,日子已經(jīng)滋潤,她受不得黑著的夜,她聽見豬圈里豬在餓得吭吭。他說也讓我守一頭豬嗎?丈夫便又出門走。丈夫一走,天就放晴,炸著白太陽。

又是一次丈夫回來,濃霧彌漫了天地,三步外什么也看不見,呼吸喉嚨里發(fā)嗆。霧直罩了七天七夜,丈夫出門上路了,霧倏忽散去,婦人第三天里突然頭發(fā)烏黑起來,而且十分軟,十分長,像瀉出黑色瀑布。她每日早上只得站在高凳子上來梳理。因為梳理常常耽誤了時光,等趕牛到了山上,太陽也快旋到中天了。她用剪刀把長發(fā)剪下,第二天卻又長起來。扎條辮子垂到背后吧,林中采菌子又被樹杈纏掛個不休。她只得從后領裝在衣服里,再系在褲帶上,恨她長了尾巴。

丈夫回來了,補充了貨品又出門上路。婦人覺得越來越吃得少,以為害了病。卻并不覺哪兒疼,而腰一天天細起來,細如蜂腰。腰一細胸部也前鼓,屁股也后撅,走路直打晃,已經(jīng)不能從山上背負一百四十斤的柴捆了。天哪,我還能生養(yǎng)出娃娃嗎?

丈夫在九月份又出動了。婦人的臉開始脫皮。一層一層脫。照鏡子,當然沒有了雀斑,白如粉團,卻見太陽就疼。眼見著地里的荒草銹了莊稼,但她一去太陽光下鋤薅,臉便疼,針扎地疼。

丈夫一次次回來,一次次又出去,每去一趟,婦人的身子就要出現(xiàn)一次奇變。她的腿開始修長。她的牙齒小白如米。脖頸滾圓。肩頭斜削。末了,一雙腳迅速縮小,舊鞋成了船兒似的無法再穿,無論如何不能在山坡上跑來跑去地勞作了。婦人變得什么也干不成,她痛苦得在家里哭,哭自己是個廢人了,要成為丈夫的拖累了,他原本不親熱我,往后又會怎樣嫌棄呢?

婦人終在一天上吊自盡。

丈夫回來了,照例天生大霧。霧涌滿了門道,婦人美麗絕倫地立于門框中。丈夫跑近去,霧遂淡化,看見了洞開的門框里婦人雙腳懸地,一條繩索拴在框梁。丈夫號啕大叫,恨自己生無艷福,潸然淚下。淚下流濕了臉面,同時衣服也全然濕淋。將衣服脫去,前心后背竟露出十三個眼睛。

公 公

夏天里,長得好稀的一個女人嫁給了采藥翁的兒子。采藥翁住在太白山南峰與北峰的夾溝里,環(huán)境優(yōu)美,屋后有疏竹扶搖,門前澗水潺潺。傍晚霞光奇艷,女人喜歡獨自下水沐浴,兒子在澗邊瞧著一副聳奶和渾圓屁股唱歌,老翁于門檻上聽著歌聲,悠悠抽煙。八月份的第七個天,兒子去主峰上采藥,炸雷打響,電火一疙瘩一疙瘩落下來攆。兒子躲進三塊巨石下,火疙瘩在石頭上擊,兒子就壓死在石頭下。女人孝順,不忍心撇下公公,好歹伺候公公過。

公公是個豁嘴,但除了豁嘴兒公公再沒有缺點。

夜里掩堂門安睡。公公在東間臥房,女人在西間臥房,惟一的尿桶放在中間廳地。公公解溲了,咚咚樂律如屋檐吊水,女人在這邊就醒過來。后來女人去解溲,當當樂律如淵中泉鳴,公公在那邊聲聲入耳。

日子過得很寡,也很幽靜。

傍晚又是霞光奇艷,女人照例去澗溪沐浴。澗邊上沒有唱歌人,公公呆呆在門檻上抽煙葉,抽得滿口苦。黎明里,公公去澗中提水,水在他腿上癢癢地動,看見了數(shù)尾的白條子魚。做了釣竿拉出一尾欲拿回去熬了湯讓女人喝,卻又放進水。公公似乎懂得了水為什么這么活,女人又為什么愛到水里去。

公公告訴女人他要到兒子采過藥的主峰上去采藥,一去沒有回來。女人天天盼公公回來,天天去澗溪里沐浴。女人在水中游,魚也在水中游,便發(fā)現(xiàn)了一條娃娃魚。娃娃魚挺大,真像一個人,但女人并不覺得害怕。她抱著魚嬉戲,手腳和魚尾打濺水花,后來人和魚全累了,靜靜地仰浮水面,月光照著他們的白肚皮子。

女人等著公公回來告訴他澗溪中有了這條奇怪的娃娃魚,但公公沒有回來。十個月后,女人突然懷孕,生下一個女孩來。孩子什么都齊全,而嘴是豁唇。女人嚇慌了,百思不解,她并沒有交接任何男人,卻怎么生下孩子來?且孩子又是個豁嘴?!女人在尿桶里溺死孩子,埋在了屋后土坡。

又十個月,女人又生下一個豁嘴孩子。女人又在屋后的土坡埋了。再過了三個十月,屋后的土坡埋葬了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都是豁嘴。

公公永遠不會回來了嗎?或許公公明日一早就回來。

女人已經(jīng)極度地虛弱了,又一次將孩子埋在屋后土坡時,被散居于溝岔中的山民瞧見。他們剝光了她的衣服,用鞋底扇她的臉和她的下體。然后四處尋覓采藥翁,終在溪邊的泥沙中發(fā)現(xiàn)采藥翁的藥镢,哀嘆他一定是受不了這女人的不貞而自溺。山民便把女人背負小石磨墜入澗溪。水碧清,女人墜下去,就游來了許多魚,山民們驚駭著有一條極大的似人非人的魚。

自此,娃娃魚為太白山一寶,歸于重點保護。

村 祖

山北NB95A子坪的村里,一老翁高壽八十九歲,村人皆呼做爺。爺雞皮鶴發(fā),記不清近事能記清遠事,愛吃硬的又咬不動硬的,一心欲尿得遠卻常常就淋在鞋上。因為年事高邁,村人尊敬;因為受敬,則敬而遠之,爺活得寂寞無聊,兀自將惟獨的一顆門牙包鑲的金質(zhì)牙殼取下來,裝上去,又復取下。

過罷十年,算起來爺是九十九歲。一茬人已老而死去,活上來的又一茬人卻見爺頭發(fā)由白轉灰,除那顆門牙外又有槽牙。再過罷十年,一茬人再皆死去。另一茬活上來的人見爺頭發(fā)由灰為黑,門牙齊整。如果不是鑲有金牙,誰也不認為他是那個爺?shù)?。不能算做爺,村人即呼他伯。又過十年,又是一茬人見他臉色紅潤,叫他是叔。又又十年,又又又十年,八十年后,他同一幫頑童在村中爬高下低,鬧得雞犬不寧。一個秋天,太白山下陰雨,直下了三個月。一切無所事事,孩子們便在一起賭錢。正賭著,村口有人喊:公家抓賭來了!孩子們賭得真,沒有了耳朵,只有凸出的眼泡。他已經(jīng)輸盡了,同伴欲開除他的賭資,他指著口里的那枚金牙,這不頂錢嗎?執(zhí)意再賭。抓賭人到了身邊,孩子們才發(fā)覺,一哄散去。他又輸給一頑童,頑童要金牙。他賴著不給,再賭一次,三求二贏。頑童說沒牌了怎個賭?劃拳賭。抓賭人在后邊追,他們在前邊跑,口里叫著拳數(shù)。抓賭人追不上不追了,他卻還是又輸一次。輸了仍不給金牙。兩人就繞著一座房子兜圈子。忽聽房子里有婦人在呻吟,有老嫗將一個男人推出門,說生娃不疼啥時疼。他忽地蹲上那家后窗臺,不見了。追他的頑童攆過墻角不見人。瞧瞧樹,樹上臥只鳥兒。掀掀碌碡,碌碡下一叢黃芽兒草。猛地轉過身,身后也沒有。頑童呆若木雞。恰屋里又撲地有響,產(chǎn)婦呻吟聲止,老嫗喊生下了生下了。這頑童罵過一句,煩惱忘卻,便爬后窗去瞧稀奇。土炕上血水汪汪,浸一個嬰兒,那嬰兒卻不哭。老嫗說怎個不哭,用針扎人中,仍不哭。用手捏嘴,嘴張開了,掉出一枚金牙殼,哭聲也哇地出來了。

多少年后。

這個村一代一代的人都知道他們的村祖還在活著,卻誰也不認識。自此他們沒有了輩分。人人相見,各生畏懼,真說不得面前的這位就是。

領 導

縣上領導到太白山檢查工作,鄉(xiāng)政府籌辦了土特山貨,大包小包地堆放在辦公室,預備領導走時表示一點山區(qū)人民的心意。不料竟失盜。緊張查尋,終于捉到小偷,欲讓派出所拘留時,小偷請求立功贖罪,問如何立功,說是身懷特異功能,能數(shù)十米外知道屋中人的活動,若能饒恕,往后可協(xié)助派出所緝拿別的罪犯。領導生了興趣,同意明日一早來驗證。

明日,領導收了禮品,馬上坐車要返回了,記起那個小偷,提來問道:“你既然有特異功能,我問你,我昨夜一更天做什么事?”小偷說:“回答領導,昨夜一更天領導沒有休息,還是抓緊時間和婦聯(lián)主任談工作。領導是坐在床上的,后來不小心掉到床下?!鳖I導說:“胡說!我一個大人,怎么會掉到床下?”小偷說:“那我怎么聽見婦聯(lián)主任說:‘上來,上來?!@不是領導掉到床下了嗎?”領導想想,點了頭,說:“那么,二更天我干什么了?”小偷說:“二更天領導吃夜宵,吃的是螃蟹?!鳖I導說:“胡說,我從不吃夜宵,我的腸胃不好,吃了睡不著覺的。”小偷說:“那我聽見領導說:‘掰腿?!@不是吃螃蟹是干什么呢?”領導想了想,嗯了一聲,說:“那三更天我干什么了?”小偷說:“三更天是領導為了進一步了解山區(qū)群眾生活狀況,特意請來了婦聯(lián)主任的母親問情況?!鳖I導說:“真是胡說!白天我了解情況了,晚上壓根沒請婦聯(lián)主任的母親?!毙⊥嫡f:“我聽見婦聯(lián)主任叫了一聲‘哎喲媽呀’!”領導不言語了,問:“那四更天呢?”小偷說:“四更天領導談工作談累了,用涼水洗臉,清醒頭腦哩!”領導說:“又在胡說了!根本未洗臉!”小偷說:“如果沒洗臉,領導怎么說:‘你擦了,給我擦一下?!鳖I導若有所思地咕噥了數(shù)語,說:“五更天,五更天干什么?”小偷說:“五更天工作談完,領導真會調(diào)劑生活,與婦聯(lián)主任下起棋了。”領導說:“胡說胡說!什么時候了還下棋?”小偷說:“我明明聽見領導說:‘再來一回,再來一回?!@不是下棋嗎?”領導嘎地笑了起來,說:“還行,有特異功能,我讓派出所免你的罪了!”

自此,小偷被太白山派出所器重,據(jù)說協(xié)助參與了幾起破案工作。

飲 者

太白山北側有一姓夜人家,娶妻歡眉光眼,智力卻鈍,不善操持,家境便日漸消乏,夜氏就托人說情租借了椏樹坳一塊門面開設飯館。因要生意順通,自然不敢怠慢地方,常邀鄉(xiāng)政府的人來用膳。

中秋之夜,月出圓滿,早早掩了店門,特擺酒菜與鄉(xiāng)長在堂中坐喝,兩人都海量,妻就不住地篩酒炒菜。吃過一更,鄉(xiāng)長脖臉通紅,說:“你也是喝家!讓我老婆替我?guī)字??!北闩吭谧郎希终壕飘嬕粓A圈。圓圈中出來一個婦人,肥壯短脖,聲明用大杯不用小盅,隨之一杯,仰脖灌下。夜氏吃了一驚,也用大杯。連喝五杯,婦人醉眼阇NFDA1,擺手說:“我喝不過你呢,你卻不是我兒子的對手!”遂也蘸酒畫圈,出來一個青年,英氣勃勃,言稱悶酒不喝,吆喝劃拳。夜氏甚精拳術,劃畢常拳,又劃廣東拳,復又劃日本拳、老頭拳。青年善飲,但敗于拳路,喝得臉色煞白,說:“讓你瞧瞧我妻弟的拳吧!”又畫圈出來一少年。少年腿手奇瘦,肚腹便便,形若蜘蛛,說:“讓我先吃些菜墊底?!钡皖^一陣狼吞虎咽。夜氏妻就又一番燒火炒菜。兩人對過一杯,相互要檢查杯底里是否干凈,規(guī)定滴一點罰三杯,一來二往竟將桌上三四瓶酒喝完。又啟一罐,少年舉杯過來要碰,酒杯嘩啦落地,已立站不穩(wěn),說句:“我服你了,你敢與我小姨子對杯嗎?”酒圈剛畫畢,人就嘔吐。夜氏也早頭重腳輕,待要去扶少年,卻見一個窈窕少女已坐在了桌邊,笑吟吟地說:“你不陪我嗎?”夜氏說:“幾杯淡酒,怎能不陪的,姑娘你喝好!”少女說:“咱不劃拳,聯(lián)連成語定輸贏?!币故蠎?,無奈肚中文墨欠缺,少女說“恭喜發(fā)財”,夜氏說“財源茂盛”,少女說“盛情難卻”,夜氏卻連不上來,輸酒便喝了。如是一個盹時,輸喝十杯,醉倒桌底,說:“失禮了,失禮了?!辈皇∪耸?。少女笑道:“我喝酒還沒有人能陪到底的?!必W匀肓司迫Σ灰姟S?,少年入了青年酒圈不見,青年入了婦人酒圈不見,婦人也入了鄉(xiāng)長的酒圈不見。鄉(xiāng)長笑瞇瞇對夜氏妻說:“在咱這兒開飯館,沒酒量不行哩!”邀其再喝。

天明,夜氏酒醒,見滿屋酒瓶,倏忽記得昨夜事,忙呼叫其妻。妻未回應,卻見一人跳窗而走,似乎是鄉(xiāng)長的身影。翻坐起視,妻竟沉醉床上,被褥狼藉,不覺心中森然,掀開被子看時,果然床上留有一脫殼之物,尖硬如牛犄角。便打醒妻子,令其速去屋后陰溝里小解。妻去一會兒回來,喜悅說:“尿出來了,尿出來了,果然是個小鄉(xiāng)長!”夜氏去陰溝查看,陰溝的一塊松沙被尿水沖開一坑,正有一只螃蟹往外爬,行走橫側著身子,口吐泡沫,似乎還有酒氣。夜氏一石頭將螃蟹砸爛,用沙埋了叮嚀妻子不能外漏,遂返回店去,一身輕快。

兒 子

山北側的溝里磨了四十年的寡,熬到獨兒長大了讀書了干事了做上某縣的一個主任了,跟兒享享福去啊,城市中呆半個月卻害紅眼,口舌生瘡,大便干燥,還是回居太白山。太白山的空氣可以向滿世界出售,一日綠林里出一個太陽,太陽多新鮮。

孝順的主任嘆一口氣,送回來一只波斯貓為娘解悶。

貓長至數(shù)月,本事蠻大,或妖媚如狐或暴戾如虎,但不捉鼠。大白日里要叫春,聲聲殷切,溝中人家的雞和狗就趨來,亂哄哄集在門口,貓卻懶坐籬笆前做洗臉狀,遂以后爪直豎,蹣跚類似人樣,倏忽發(fā)尖利之聲。雞狗則狂躁安靜,一派馴服,久而悄然退散。娘初覺有趣,而以后雞狗常來便生厭煩,知道這全因了貓叫春的緣故,遂將貓?zhí)糸幾霁F中寡。但雞狗依然隔三間五日必來,甚至來了,狗要叼一根木棒雞要生一顆熱蛋。木棒枯黑,分明是從哪兒的籬笆上弄的,雞常常小步跑來將雞蛋生在路上,是特意要來貢獻的。娘好生奇怪。木棒拿去燒了飯,蛋卻不敢吃,提著去溝中人家問誰家雞不在家中生蛋,竟所有的都荒窩,遂計算日期退還蛋數(shù)。娘博得賢惠人緣,溝中人家無事要來聊天,每有婦人抱了小兒,小兒拉屎,貓則立即去舔屁股。狗舔屎,貓怎的也舔屎?娘頓生惡心,不讓它再跳上案板去吃剩飯。到后來,有大人去茅房,貓竟也去舔,被一巴掌打落進茅坑。這是什么貓呀,該貓干的不干,盡干不該貓干的,避!娘夜里把貓關在門外,貓哀叫了一夜,娘不理睬,狠心嫌棄。貓到第三日就發(fā)瘋,狂叫不已,且咬斷屋檐下吊籠繩,一籠豆腐墜落灰地。將院中的花草搗碎。在廚房的水甕中撒尿。娘終于大怒,把貓用褲帶勒死。

丑 人

兒子常常發(fā)呆,尋找著那個火球。

娘是兇死的,村人看見她站在凳子上,將腦袋套進了繩圈里,凳子就蹬翻了。那繩圈套的正是地方,舌頭沒有伸出來:靈魂遂出了竅,是一個火球,旋轉著進了樹林子。后來在很長的日子里,火球就出現(xiàn),或在誰家的院墻頭,或在巷口的碾盤上,或在樹梢上,坐著像一只鳥。人們都在說,娘是掛牽著她的兒子的。

任何孩子都有爹,他沒有爹。美麗的娘因為美麗而世上一切東西都想做他的爹,娘終于在一次采菌子的時候于樹林子貪睡了一會兒,娘就懷孕了。他的爹是樹精?還是土精?這始終是個謎,待他生出來的時候娘就羞恥地死去了。

兒子長大,逐漸忘卻了身世,與村中頑童在夏日的艷陽下捉迷藏,他的影子特別深重。他肯定不是一位年邁精衰的老頭的野子,因為精疲力竭所留下的孽種是沒有影子的,但他也不是哪一位年少者的種子,他的影子的濃黑為人罕見。這一切也還罷了,奇怪的是他的影子還有感覺。偶然一次,一個孩子踩住了他的影子,他立即尖銳地痛叫,并且不能行走,待那孩子松了腳,他一個踉蹌就撲倒了。這一秘密被發(fā)覺之后,他從此就不自由了。他常常進門后隨手關門時影子就夾在門縫,像夾住了尾巴。他在樹林子里追捕野兔時,樹杈和石頭就掛住了影子。惡作劇的人便要在他不經(jīng)意地行走時突然用木楔釘住他的影子,他就立即被釘住,如拴在了木樁上的一頭驢,然后讓他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大受其辱。

他想逃脫他的影子,逃不脫。他想挽袍子一樣要把影子挽在腰間,挽不成。他開始詛咒天上的太陽和月亮,害怕一切光亮;陰雨連綿的白天和三十日的夜晚是他最歡心的時期,他在雨地里大呼小叫地奔跑,在漆黑的晚上整夜不睡。

但是,太陽和月亮在百分之九十的日子里照耀在天空,生性已經(jīng)膽怯的兒子遠避人群,整晌整晌尋找著那個火球,他要向他的娘訴苦。火球卻一次未被他尋見。

有一次他聽村人議論,說很遠了的“文化革命”時期,有一群人從城市里逃到太白山的黑松峽去避難。不知怎么,他總覺得他應該到那里去,那里似乎有他的爹,娘的靈魂的那個火球也似乎是從那里常來到村中的。他獨自往黑松峽去,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終于在一片黑松林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倒坍的茅舍和灶臺,一塊巨石上斑駁不清地寫著“逃□村□”字樣。但沒有人。他住下來,撿起茅舍中已經(jīng)紅銹了的斧子和長鋸砍倒了松樹伐解成木板要背負到山下去換取米面油鹽。當他伐解開了木板,木板中的紋路卻清晰的是一個完整的人形。他吃驚地伐解了十多棵樹,每一棵樹里都有一個人形紋。他明白了黑松峽里為什么最后還是沒有人的原因,駭怕使他把斧子和長鋸一起丟進了深不見底的峽谷去。

村人都知道他出走了,良心使他們懺悔了對這個丑陋人的虐待,他們沒有侵占和拆毀他曾居住的那三間房子,企望著他某一日回來,但他沒有回來。只是空蕩的房子里,屋梁上有了一只很大的蝙蝠,白日里便雙爪倒掛,黑而大的雙翼包裹了頭和身,如上吊的丑鬼,晚上就黑電一般地在空中飛動。

少 女

這一個冬季,太白山還不到下雪的時候就下雪。下得很厚,又不肯消融,見風起舞闬闬,只好潑上水凍一夜,結一層一層冰塊,用锨鏟到陰溝去。年關將近,還不曾停止。有人驀地發(fā)現(xiàn)雪不是雪,沒有凌花,圓的方的不成規(guī)則,如脂溢型人的頭屑,或者更像是牛皮癬患者的脫皮。人們就驚慌了:莫非是天在斑駁脫落?

天確實在斑駁脫落。

脫過了年關,在二月里還脫,在四月里還脫。

害眼疾已失明了一目的娘在催促著兒子,沒日子了,快去山頂寨求婚吧。后生把孝順留下,背著娘的叮嚀,直往山頂寨去。

三年前,后生相中了山頂寨的一個少女,在山屹嶗里兩人親了口。當少女感覺到一個木橛硬硬地頂住她的小腹時,一指頭彈下去,罵道:“沒道德!”戴頂針的手指有力,木橛遂蔫下去,原是沒長骨的東西。后生卻琢磨了那三個字,便正經(jīng)去少女家求婚。但少女的娘掩了門,罵他是野種,你娘是獨目難道也要遺傳給我個單眼外孫?甚至還罵出一句不共戴天。

現(xiàn)在,天要斑駁脫落了,還共什么天呢?

勇敢的后生來到寨上。正是晚上,一群雞皮鶴發(fā)的年邁人在看著天上的星月嘆息,說天上的月亮比先前亮得多了,也大得多了。原來月亮是天的一個洞窟,一夜比一夜有了更多的星星,這是已經(jīng)薄得不能再薄的天裂出的孔隙了。后生知道年邁人已無所謂,他沒有時間參與這一場嘆息,只是去找他的少女。但寨子里沒有一個年輕人,打問之后方得知他們差不多于一個晚上都結婚了,這個還算美好的夜里,不愿辜負了時光,在寨后的樹林子里取樂。他一陣心灰,卻并未喪氣,終于找到了少女。少女披散著長發(fā),長發(fā)上是一個臘梅編成的花環(huán),妖妖地在樹林子里騎著一頭毛驢,一邊唱著情歌,一邊焦急地朝林外探詢。他們碰在對面的時候,都為著對方的俊俏而吃驚了。

他說,你是結婚了嗎?

她說當然是結婚了。

他沒了力氣地喃喃,那么,你是在等著你的丈夫了。

是等我的丈夫,她說,也是等所有愛過我的人。說罷了,又詭秘地笑,同時后生聽到了一句“我知道你也會來的”。僅這一句話,后生勃發(fā)了狼一樣的無畏,他們在毛驢的上下長長久久地接吻了。

后生高興的是少女毫無反抗,當看見她首先將外衣脫下鋪在地上,還說了一句“能長在手心多方便,一握手就是了”,他倒微微有一些吃驚。世上最急不可待的莫過于此了,但她卻一定要他使用她帶來的避孕套,他不愿意,他希望不合法的妻子能為他生出一個兒子來。她嚴肅異常,誰還生兒子,讓自己的兒子降生下來受罪嗎?這么爭執(zhí)著并沒有結果。其實一切都發(fā)生了,他們幾乎是昏過去幾次,幾次又蘇醒過來。在少女的頭腦里,滿是一圈一圈的光環(huán),她在光環(huán)中出入,喝到了新啟的一罐陳年老醋,吃到了上好的鹵豬肉,穿著一雙寬鞋走過草地。她說:我的花骨朵兒綻了,我不虧做一場人人人了了了……聲音由急轉緩,高而滑低,遂化作顫音呻吟不已。

從此后生被安置在樹林里,少女天天送來吃的,吃飽了他的肚子,也吃飽了他的眼睛,吃飽了他的心。不免要想起那個古老的故事,說是一個男人被劫進女人的宮中,享受著王子一樣的待遇,最后卻成為一堆藥渣。現(xiàn)在的后生沒有藥渣的恐懼,倒做了一回王子。他在樹林子里跳躍呼叫,如一頭麝,為著自身的美麗和香氣而興奮。他甚至不再憂天,倒感念起天斑駁脫落的好處,竟也大大咧咧地走到寨子里,不害怕了少女的娘,還企望見一見少女的那一位小丈夫。寨子里的人并不恨他,并且全村人變得平和親熱,不再毆斗和吵架,懺悔著以前的殘酷是因為制造了錢幣。錢幣就棄之如糞土了。善心的發(fā)現(xiàn),將一切又都看做有了靈性,不再伐木,不再捕獸,連一棵草也不砍傷。

天繼續(xù)斑駁脫落,膚片一樣的雪雖然已經(jīng)不大了,但終還是在下。

少女日日來幽會,換穿著所有的新衣。在越來越大而清的月亮下,他們或身子硬如木樁,或軟若面條,全然浸淫于美妙的境界。他們原本不會作詩,此時卻滿腹詩意,每一次行樂都撿一蓬槲葉叢中,或是一株樺下,風前有鳥叫,徑邊亂花迷。后生在施愛中,看見雪似的天之膚片落在少女的長發(fā)上,花花白白地抖不掉,心中有一股沖動,想寫些什么,便用她的發(fā)卡在樺皮上寫道:

誰在殷勤賀梨花

昨也在撒

今也在撒

他還要再寫下去,但已經(jīng)困倦之極沒一點力氣,他軟軟地睡著了。少女小憩后首先醒過來,她沒有戳醒后生,她喜歡男人這時候的憨相,回頭卻瞧見了樺皮上的詩句,竟也用發(fā)卡在下面寫道:

假作真來真作假

認了梨花

又恨梨花

末了便高望清月,思想哪一日天不復在、地殼變化,這有詩的樺皮成為化石,而要被后世的什么什么動物視為文物了。

不知過了多久,后生聽見深沉的嘆息而醒了,身邊的少女,親吻時粘上的那節(jié)草葉還粘在額上,卻已淚流滿面,遂擁少女在懷,卻尋不出一句可安慰的言語。

咱們數(shù)數(shù)那星星吧。后生尋著輕松的事要博得少女的歡心。這夜里只有星月,他不說明那是天斑駁后的孔隙。

兩個人就數(shù)起來,每一次和每一次的數(shù)目不同,似乎越數(shù)越多,他們怨恨起自己的算術成績了。

后生的想像力好,又說起他和老娘居住的房子,如何在午時激射有許多光柱,而每個光柱都活活地動。少女卻立即想到了房頂?shù)目吡?,沒有笑起來,卻沉沉地說:你要練縮身法的。

是的,他的一切都是她所愛的,惟獨怨恨的是他的個子,他的個子太高了。后生并不解她的意思,自作了聰明,說不是有個成語,天塌下來高個子撐嗎?她狼一樣兇惡地撕裂了他的嘴,咆哮著說不許再胡說八道,因為寨子里人都習練這種功法了。

后生自此練功,個子似乎萎縮下去。而不伐的樹木長得十分茂盛,不捕的野獸時常來咬死和吃掉家畜家禽,不砍傷的荒草已銹滿了長莊稼的田地。老鼠多得無數(shù),他一睡著就要啃他的腳丫子;有一次帽子放在那里三天,取時里面就有了一窩新生的崽仔。后生有些憤恨,它們在這個時候,竟如此貪婪!這么想著,又陡然添一層悲哀,或許將來沒有了天的世界上,主宰者就是這些東西吧?

一日,少女再一次來到樹林子,他將他的想法告訴了少女。少女沒有說話,只是領他進寨子里去。寨子里再沒有一個人,巷道中、墻根下到處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他疑疑惑惑,少女卻瘋了一般地縱笑,一邊笑著走一邊剝脫一件件衣服,后來就赤條條一絲不掛了,爬到一座碾盤上的木板上,呼叫著他,央求著他。等后生也爬上去了,木板悠晃不已,如水石滑舟,如千秋送蕩,他終于看清碾盤上鋪著一層豌豆,原是寨中人奇妙的享樂用具。他們極快進入了境界,忘物又忘我,直弄翻了木板,兩個人滾落到碾盤下的一堆亂石上。亂石堆的高低橫側恰正好適合了各種雜技,他們感到是那樣的和諧,動作優(yōu)美。他說,寨中的人呢,難道只有咱們兩個人在快活?她說他們就在身下,在快活中都變成石頭了。后生這才發(fā)現(xiàn)石頭果然是雙雙接連在一起的。他想站起來細看,少女卻并不讓停歇,并叮嚀著默默運作縮身的功法。后生全然明白了,于是加緊著力氣,希望在極度的幸福里昏迷而變成石頭,兩個在所有石頭中最小的連接最緊的石頭。

天仍在斑駁脫落。斑駁脫落就斑駁脫落吧。

后生和少女已經(jīng)變化為石頭了,但興奮的余熱一時不能冷卻。嘴是沒有了,不能說話,耳朵仍活著并靈敏。他們在空闊的安靜的山上聽到了狼嚎和虎嘯。聽見了天斑駁脫落下來的膚片滴瀝,突然又聽到了兩個人的吵架聲。少女終于聽出來了,那不是人聲,是鬼語。一個鬼是早年死去的老村長,一個鬼是早年死去的副村長。他們兩位領導活著的時候有路線之爭,死了偏偏一個埋在村路的左邊,一個埋在村路的右邊,兩個鬼就可以坐在各自的墳頭上吵,吵得莊嚴而有趣。

少 男

一個人出去采藥再沒有回來,以為已經(jīng)滾坡橫死,他卻在一個晚上給村里人托夢:他是在雞腸溝的瀑布崖上作仙了,讓村里的人忘記他的好處,也讓他的家妻忘記曾嫌棄過她的壞處。第二天,村人都在議論這個夢,那人的家妻卻忘不了丈夫,哭天嚎地,央求人們幫她去找回自己的男人。

村里的人就一起去雞腸溝。雞腸溝亂石崩空,荊棘縱橫,他們以前從未去過,果然在一處看見了那個崖。崖很高,仰頭未看到其頂,長滿了古木,古木上又纏繞了青藤。此時正是黃昏,夕陽映照,所有的男人都看見了崖頭有一道瀑布流下來,很白,又很寬,扯得薄薄的如挑開的一面紗,風吹便飄。從那古木青藤的縫隙里看進去,卻是許多白艷的東西,似乎是一群光著身子的人在那里洗澡,或者是從水中才沐浴出來坐臥在那里歇息。如果是人,什么人能有這么豐腴、這么白艷呢?托夢人說他是成了仙,仙境里沒有這么多豐腴、白艷何以稱做仙境呢?天下的瀑布能有這般白這般柔?于是,男人們的神色都變化,一時沉醉于非非之想中,樣子發(fā)憨發(fā)癡。男人的變化,女人們覺察到了,但并未明白他們是怎么啦,因為她們未看懂隱在古木中的東西。但她們體會最深的是自己只有一個丈夫,當男人們一步步往崖根下走時,她們各自拉住了屬于自己的那一個。

一位勇敢的少男堅持往前走,他是新婚不久的郎君。他往前走,新娘往后拖,郎君的力氣畢竟大,倒將新娘反拖著越來越走近崖根,奇妙的事情就發(fā)生了。遠遠站定的男女看見他們在崖根下的那塊青石板上,突然衣服飄動起來,雙腳開始離地,升浮如兩片樹葉一樣到了空中,一尺高,三尺高,差不多八九尺高了,但他們卻又定止了一刻,慢慢落下來。落下來也不容新娘掙扎,再一尺高,三尺高升浮空中,同樣在七八尺的高度上定止片刻再落下來。這次新娘就一手抓住了石板后的一株樹干,一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大聲呼救:幫幫我吧,難道你們看著我要成為寡婦嗎?村人同情起這新婚的少婦,她雖然并不漂亮,但也并不丑到托夢人的那個家妻,年紀這么輕,真是不忍讓她做寡。并且,男人們都是看見了古木內(nèi)的景象,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仙境,而自己的妻子已死死阻止了自己去享樂,那么,就不能允許和自己一樣的這個男人單獨一個去,況且他才是新婚,這個不知足的家伙!于是乎,所有的男人在女人的要求下一人拉一人排出長隊拖那崖根的夫婦,將那郎君拉過來了。新娘開始咒罵他,用指甲抓破了他的臉。他們在勸解之中,真下了狠勁在郎君的身上偷擊一拳或暗擰一把。

少年郎君垂頭喪氣地回來,從此不愛自己的新婦。每日勞動回來,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抽煙,吆喝新婦端吃端喝,故意將自己的那根肉弄得勃起,卻偏不賜舍。新婦特別注意起化妝打扮,但白粉遮不住臉黑,渾身枯瘦并不能白艷。有時主動上來與她玩耍,但只是灰不沓沓,偶爾干起來,懷著仇恨,報復般地野蠻擊撞,要不也一定要吹滅了燈,滿腦子里是那豐腴白艷的想像。

這少男實在活得受罪了。

他試圖獨自去一次雞腸溝,但每次皆告失敗。村中所有的女人都在監(jiān)視著自己的男人,所有的男人也就在監(jiān)視著其他的男人。這少男的行動每次剛要實施就被一些男人發(fā)覺,立即通報了新娘。新娘就越發(fā)仇恨那個已經(jīng)作仙的男人,她聯(lián)合了村中的女人,用灰在村四周撒一道灰線,不讓那作仙男人的靈魂到村中游蕩;各自將七彩繩兒系在自己丈夫的脖子上,以防作仙男人托夢誘惑。而且,她們仇恨仙人的遺孀,唾她,咒她,甚至唆使自己的丈夫去強奸她,使她成為村中男人的公共尿壺,而讓那作仙男人的靈魂蒙遭侮辱。

但少男還是偷偷地去了雞腸溝。他背了獵槍和獵刀,說是去山林打獵而出走。他果然逆著雞腸溝的方向去了山林,新娘和男人們暗中跟蹤了半日后放心地回來,但少男在走出了遙遠的路程之后又繞道去了雞腸溝。他走到了崖根,也恰是一個黃昏,那古木青藤之內(nèi)的東西看得真真切切。當他一走上那青石板,頓感到一種極強的吸力,身體為之輕盈,衣服鼓起猶如化羽,頭發(fā)也水中浮草一樣豎直搖曳。這一種美妙的體驗使他立即想到了新婚夜的感覺,還未真正進入仙境就如此令人酥醉,他深深悟到了托夢人為什么寧肯拋棄家妻的緣由。他還未來得及撿起石板上的獵槍,雙腳已離地三尺高了,他有點后悔不該將獵槍遺在這里,將來一定會被村人發(fā)覺他是到了仙境中去了而仇恨他。但這想法一閃即逝,他聽著耳邊的風聲,甚至伸手撫摸了一下擦身而過的白云,身心透滿了異常的幸福感。在愈來愈高的空中,那些豐腴白艷的東西越來越清晰了,突然覺得不應在背上還背著長長的獵刀,想拔下來丟到很遠的洞中去,但他沒有了力氣,吸引力陡然增強,似乎是大壩底窟窿里的急流將他倏忽間吸了去。

少男自然再沒有回到村中去。首先是新娘驚慌了,接著是所有的男人都驚慌了。他們又是手拉手,甚至各自腰上系了繩索互相牽連著去了雞腸溝。果然遠遠看見了青石板的獵槍,他們統(tǒng)統(tǒng)哭了,新娘為丈夫的拋棄而哭,男人們?yōu)樽约旱拿《?,哭聲遂變?yōu)榱R聲,罵得天搖地動。但是當他們集體站到了青石板上,誰也沒有一點要升浮的感覺。先以為是大家連在一起分量太重,慢慢撒開手,解開繩索,還是沒有感覺。大家都覺得奇怪了,男人們懷疑這一定是仙境中去了兩個男人后已不需要更多的男人了,就吼叫著這世道的不公,而仙境也不公!有人喊:咱毀了這個崖!立即群情激憤,動手燒崖。崖上的草木燃燒了三天三夜,但因為有瀑布,仍有未燒盡的,而大火中那些黃羊、野豬亂跑亂竄,有的掉下崖來皮開肉綻,卻沒有什么人的慘叫。男人們背負了利斧開始登崖,見草就拔,逢木便砍,然后垂下繩索讓別的人往上攀登。這項工作進行得十分艱巨,但無一人氣餒,發(fā)誓攀到崖頂,徹底搗毀這個最美好也最可惡的地方。

他們終于爬到了崖頂,四處搜索,就在瀑布旁的崖頭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然的洞窟。火并未燒到這里,但一片刺鼻的腥臭味。走進去,一條巨大無比的蟒蛇腐爛在那里,在蟒蛇的腹部有一把刀戳出來。人們剝開蟒腹,里邊是一個人尸,一半消化模糊,一半依稀可辨,正是那位少男。

在洞后形成瀑布的山溪道上,滿是一些渾圓的潔白的石頭。

阿 離

阿離在太白山上打獵,整個冬天一無所獲,老聽到山上煩亂吵嚷之響,疑是人聲,卻四下里不見人影。一日,又甚囂塵上,鼎沸如過千軍萬馬的隊伍,且有銳聲喊:“數(shù)樹,數(shù)清山上的樹!”樹能數(shù)清?阿離覺得荒唐,不禁開笑,忽感后腦殼一處奇癢,有涼風泄漏。用手去摸,靈魂已經(jīng)出竅,倏忽看見了坡下黑壓壓一片人正沒入林中,一人抱定一棵樹,彼此起伏著吆喝有沒有遺漏,又復返坡下,一須眉皆白人物狀若領袖,開始整隊清點,一面坡的樹數(shù)便確定了。阿離驚嘆這真是個好辦法,卻蹊蹺這是哪兒來人?前去詢問,來人冷淡不理,甚至咒罵:避!你是哪兒來的?!阿離很窘,不再多言。后,山上的人一日比一日多,長什么模樣的都有,穿什么服裝的都有,不但多如草木,幾乎沒有了空閑之處。原來阿離獨自孤寂,現(xiàn)在常常被擠到某一隅,有時守坐,他覺得腳癢,抱起一只腳來抓,竟抱起的是別人的腳。出去小解,鞋跟便磕了睡臥在地上的人的牙齒。阿離不停地要賠笑,說:對不起!對不起!

這么擁擠著,阿離終于與周圍的人熟悉了,終于有了對話: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風從哪兒來我們就從哪兒來。”

“還到哪兒去嗎?”

“腳到哪兒去,我們就到哪兒去。”

“這兒真擠。”

“可不,市場上什么都貴了!”

阿離這時方知道了在山林后的洼地里,有一個好大的市場。

阿離去趕市,市場上更是人多如蟻,物價火苗似的躥,一根蒜苗已經(jīng)賣到一元,一只碟子也漲到五元。飯館的門口,一人吃饅頭,數(shù)十人涎著口水看,忽有乞丐猛地搶過一位食客手中的饅頭,邊吃邊跑,食客去攆,眼瞅著要抓住了,乞丐卻呸呸直往饅頭上吐唾沫,食客便不攆了,娘罵得云山霧罩。阿離正感嘆萬分,一人挨近身來說:“先生,可要眼鏡?”一只手在襟下一抖,亮出一副眼鏡,又收縮回去。阿離說:“不要?!蹦侨烁┒溃骸斑@是好石頭鏡哩,值一百八十元。不瞞先生,這是我偷來的,我只想急于出手,你給幾個錢就是。”阿離說:“你要啥價?”那人牽了他,走到避背處,四下觀望后,拿出眼鏡讓他看,說:“二十元,等于我送你了!”阿離說:“十元?!蹦侨苏f:“這不行?!卑㈦x起身就走,那人頭勾了一會兒,悶悶地說:“好了,先生,就給你吧!”阿離付錢拿貨,回坐到一棵古木下,直唱一首歌子,突然一陣昏去,醒來自身橫躺在一堆落葉上,蒼茫山林,濤聲正緊,面前峽谷寒溪色暗,鳥鳴凄清,遠近并無一人,恍惚如隔世。

阿離尋思前事,明白了自己去了一趟幽靈世界;陽界的人有生有死,陽界總還平衡;靈魂不滅,難怪冥界那么擁擠了。急按口袋,口袋有硬硬的東西,掏出來果然是一副眼鏡,便欣喜撿得冥界便宜,就無心再打獵,下山回家,要倒賣眼鏡的好價錢了。阿離去了眼鏡行,眼鏡行的人卻說,這根本不是石頭鏡,純粹的有機玻璃片兒。阿離頓足捶胸,罵鬼也騙人,羞得數(shù)日不出門。又作想,我吃了鬼的虧,何不也去騙鬼?便也做了大批的有機玻璃鏡重新上山,也就是先前的地方獨坐,聽到浮囂之聲,仰首開笑,果然后腦殼有了涼風泄漏之感,不覺置身到市場上。他大聲叫囂著出售石頭鏡,第一天便賺得許多錢幣。第二天,生意正好,有二人前來鬧事,說眼鏡是假的。阿離矢口否認,那二人就拉了阿離的領口去見官,阿離被推搡著走,已經(jīng)面如土色,但忽然想到鬼怕唾沫,唾沫唾之讓變什么就可變什么。便一口濃痰唾在一人頭上,說聲:“變棵核桃樹!”那人立即不見,就地生一核桃樹來。另一人則駭然癡呆,阿離說:“你也認為這是假貨吧?他變成了核桃樹,結了果就砸著吃,我讓你變個漆樹,割漆時可以受千刀萬刀!”那人伏地求饒。阿離說:“那好,你幫我一塊推銷吧!”那人真的一直幫阿離,眼鏡賣得十分快。后來,有知道阿離的貨是假的,誰也不敢說;不知道的,都來買,阿離賺了一麻袋的票子。

阿離終于又恢復了真身,把錢袋背下了山。當夜同家人一起清點錢數(shù),卻發(fā)現(xiàn)錢幣上都按有“冥國銀行”的章印。家人生氣,說:“這就是你做的營生?!都送給閻王爺去吧!”一把火就燒了。

錢燒了,阿離就死在炕上了。

阿離見到了閻王爺,閻王爺告訴說:“這里靈魂已經(jīng)夠多了,但無功不受祿,得了你這么多賄賂,再有難處我還是要了你?!睆拇?,阿離的靈魂再沒有回到竅里,永遠在已經(jīng)擁擠的靈魂中擁擠了。

觀 斗

阿兌十八歲時上太白山撿菌子,太陽很好,坐地解衣逮虱子,腰帶便掛在身后的矮樹叢上。太陽西斜,紅嫩似一枚蛋柿,忽然那矮樹移動,將那腰帶帶去,看時竟是一頭美角的鹿,急忙呼喊窮追。鹿跑得快,阿兌未能追上,拐過一個山嘴,卻見草坪上有兩只虎在搏斗。一條白額,一條赤額,皆龐然大物。草坪上亂花已碎,土末飛揚,兩虎翻撲剪騰,正斗得難分難解。阿兌嚇了一跳,返身逃躲,但虎仍在廝斗,卻總是擋了去路,他向哪個方向跑,虎都在前邊斗,阿兌急得雙目流淚,說:“難道是讓我觀虎斗嗎?”兩虎同時大吼,旁邊樹葉簌簌墜地。阿兌便不再逃走,坐在那兒觀看?;⒂酚鷥?,身上絨毛片片脫落,飄散如絮,竟落了阿兌一頭一身。一虎斗得發(fā)狂處,竟分不出阿兌是虎還是人,便撲向了阿兌。阿兌也看得心熱,忘了駭怕,跳將起來迎之而斗,另一虎則坐地觀看。那虎撲來之時,阿兌側身一閃,順之一腳踢中虎眼,虎咆哮縱起,舉爪打過來,阿兌早已跳開,沒想虎尾接連一掃,砰的一聲如棍磕在阿兌面門,血頓時肆流,跌坐地上。那虎嗷嗷長嘯,若得意狀,阿兌急中單手撐地,雙腳蹬去,恰在虎的前右腿,虎一個趔趄退臥在那里一時難起。另一虎呼地撲到,又與阿兌搏斗。阿兌想,我要死了,也不能便宜了你這么死去,強忍著疼痛跳起,拳腳并用,騰挪躲閃,使虎不能近身。此虎惱羞成怒,一直逼阿兌到山嘴根,已無法脫身,雙爪搭上了阿兌雙肩,血盆大口來吞頭顱。阿兌說:“你吞吧!”竟猛地將頭直塞虎口,頂?shù)胶韲??;o法合齒,氣息難通,人虎便寂然相持,看得那一條虎也呆了。如此一個時辰,虎終支持不住,松口倒在地上。阿兌滿頭血糊,雙耳已沒有了,定神了片刻,嘿嘿大笑,說:“我怕虎嗎?我也是虎了!”兩虎卻同時又撲起共斗阿兌,阿兌又迎斗,前打后擋,左攔右防,終氣力漸漸不支。絕望之際,見旁有一株大樹,疾速攀上。兩虎上望樹端苦不能上,遂在樹下又相互搏斗。阿兌居高臨下,反復看虎的斗法,明白了自己失利有原因,且看出許多從未見過的技巧,一時也忘了后怕和疼痛,漸漸進入觀賞藝術之境。不知過了多久,肚子饑餓,摘樹上野果來吃,一邊吃一邊下觀,卻見兩虎漸漸縮小,已經(jīng)形不是虎,是相斗的兩犬。后,犬又在縮小,形若斗雞。最后竟是兩條蟋蟀了,跳躍敏捷,卻聲鳴細碎。阿兌遂覺得沒了意思,說:“我是不是看得太久了?”從樹上下來回村,村人皆不識他,屋舍全已更新,惟村口那口井還在,井口石盤上磨出了四指深的繩痕。

母 子

娘在樹林子里采蕨,突然天裂了縫,又合起,落下一疙瘩雷來。娘躲在槲下,雷把槲頂決了,娘逃到窩崖去,窩崖是佛窟,雷還是攆進來。娘不跑了,說:“龍你抓了我去!”轟然一聲,光火飛騰。娘并沒有燒成一截黑炭,鞋尖上繡的那朵絨花還艷艷紅;崖壁上的石佛沒了頭。

娘的膽便破了,吐很苦的唾沫,再不采蕨,挨門守望兒子。兒子去太白的深處圍獵,山深似海,兒子是最勇敢的獵手。世界的一切都又安靜,娘去河邊提水,一篙之水流動湉湉,心不敢兢,冷看落日里飛鳥已遠,一朵云滯留屋上,就回坐堂前。這時候,卻聽見了螞蟻叫,又聽見了蚯蚓叫,叫聲如枯木上長喙的鳥,三下快,三下慢;有草的澀味,有土的咸味;還有類似七星瓢和螢火蟲又不是七星瓢和螢火蟲的氣味;接著有敲門聲。

娘將門打開,門口并沒有人,關上又聽見敲門聲,再打開,還是沒人。娘疑惑了半刻,立即駭怕,很苦的唾液從口里流出來,門牢牢地關上了。

篤,篤,篤。誰又在敲門,門響著金屬聲。

“誰?”

“把門開開。”

“你是誰?”

“我。”

“我是誰?”

娘就是不開門。數(shù)天數(shù)夜的時間里,她把家中所有的竹竿都截了,做成一截一截的竹管,套在了手指上和腳趾上,擔心那門終有被敲破的時候,有什么人要來捉她,她的手腳可以從竹管里抽掉。

終于兒子回來了,是個晚上,門還是不開;娘不信是兒子。

“娘,是我。”

“是我?”

“我是你兒?!?/p>

“我是你兒?”

兒子把佩帶的長劍從門下縫伸進半截,說娘識得兒的劍,娘說不是劍是一道月,但卻聞出了兒子膝蓋上的那一片垢甲的味,說你是我兒,兒從后窗你進來。兒子進來,肩上是槍,腰間是劍,提了十三只黃皮狐貍。問娘為什么不開門,娘說總有敲門的。說話間,娘又說誰敲門,兒子說沒有,娘說有,兒子說沒有就沒有,把門開開。門很沉重,門口沒有人,門扇卻比先前厚了幾倍。

“你瞧,多虧這門!他們沒能進來,影子全留在上面?!?/p>

門的厚度果然是一層一層奇形怪樣的圖影的印疊。

兒子豪氣頓生,在屋中燃起火堆,拔刀剝下一層圖影,圖影是一個高瘦的人,面目并不熟悉,一刀劈二,丟進火堆燒了,娘說有人肉的焦煳味,也有牛肉的味。兒子用刀又剝下一層,圖影是一只模樣怪異的熊,卻生有人之腳。兒子將熊身燒了,斷下人腳,用刀尖劃出一截,拿手往下捋,像剝柳皮一樣。兒子在春天里有剝柳皮做口哨的手藝,但腳皮沒有剝下來,一氣亂刀斬成碎末。再剝一層,是三只眼的奇物。再剝再剝,剝下的有野豬有馬有蛇舌的女人和長角的男人。兒子說:“我怕你嗎?不怕!”一層一層丟在火堆去燒,屋里充滿了難聞的臭味,但沒有血和肉。兒子是懂得只要有肉煮在鍋里,漂上來的油珠即可知這些是人還是獸。

“人油是半圓珠,獸肉的油珠兒才圓?!?/p>

兒子心情激動,遺憾沒有刺激到一個獵手的強烈的快感。如果一刀砍下去,是人是獸,肥嘟嘟的肉分開,殷紅的血漬在墻上如一個扇面,在火光的映照下鮮亮發(fā)明,或者血如紅色的蚯蚓沿著皮膚往下滑移,那該是奇艷無比的景象!兒子剝到最后一層了,不甘心地叫道:“來一個活的!”圖影突然凸出,還未看清是人是獸,那物已張口向兒子撲來。兒子一刀剁去,哐嘟滾下頭來,果然是顆人頭。待去撿拾,那沒頭的身子卻壓過來,兒子被壓在下邊了。兒子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肋骨咔咔地發(fā)出欲斷的聲音。急一腳勾踢,身子飛起來撞在木柱上,再跌下去不動了。這卻是豬的身子,還是母豬,十八個奶頭紫紅腫大,如兩串熟透的葡萄。而同時有四只五爪般的腳在方向不定地亂跑。兒子笑道:“往火堆中跑,往火堆中跑哇!”四只腳便果然入火,已經(jīng)成炭團,發(fā)出爆響。

兒子將刀提起來,用衣襟揩上邊的血,叫道:“娘,你兒子怕誰呢?門不要再關,我要看看誰敢來敲門?!”將刀哐地扎在門扇上,一扭頭,火光將自己的影子正照在墻上,兀然嚇死。

人草稿

太白山一個陽谷的村寨人很腴美,好吃喝,性淫逸,有采花的風俗,又聽得懂各種鳥鳴的樂音,山林中得天獨厚的資源,熊就以熊掌被獵,猴就以猴腦喪生。凡是有毛的不吃雞毛撣子外都吃了,長腳的見了板凳不發(fā)饞其余的都發(fā)饞。結果,有人就為追一只野兔而累死,有人被虎抓了半個臉,而瞄準一只黃羊時槍膛炸了常常要瞎去某人一只眼睛。吃喝好了,最大的快樂是什么呢?操×。其次的快樂呢?歇一會兒再操。下來呢?就不下來。喂了自家的豬,又要出外糶糠。一個男人是這樣了,別的男人也是這樣,于是情形混亂。到了某年的某月,一家的小兒突然失蹤,另一家的人在吃包子時被人發(fā)現(xiàn)餡里有了半枚手指甲,兇犯查出來,兇犯說人肉其實并不好吃,味兒發(fā)酸。六十二歲的老公公強吮了兒媳的奶頭被兒子責罵,做父親的竟勃然憤怒,說你龜兒子吮我老婆三年奶頭我沒說一句話,我吮一回你老婆的奶頭你就兇了?!終于召開了村寨全體村民的會議,實行懲治邪惡,當宣布凡是有過亂倫、扒灰,或做了情夫或做了情婦的退出會廳中堂靠于墻角去,中堂竟沒有留下一個人,大家就全哭了。這不是某個人的道德問題,一定是這個村寨發(fā)生了毛病,由饞嘴追索到貪淫,末了便悟出是水的不好。

村寨中是有一眼趵突泉的,圍繞著泉屋舍輻射為一個圓?!斑@是一個車輪哩!”年老的人坐于山頭的時候會這么說,年輕人便想入非非:大深山中哪兒會有車呢?既是一個車輪,那一定是天王遺落,而另一個車輪就是孤獨的太陽了?;蛟S是平面的水輪,旋轉著才使泉水趵突出來?,F(xiàn)在泉水成了萬惡之源,再不食用,于村外重新鑿井。井鑿七十三丈,轆轤龐大,須十二人合力起絞,村寨中便有了固定時間打水。若沒有趕上這時間去打水,那就一整天炒爆豆吃。

半年后,村寨安然無事,人已無欲,目不能辨五色,耳不能聽七音,口鼻不能識九味。慢慢,田地里不種了香菜、蔥、蒜、花椒和辣子,到后也不種菜,只是五谷。飯食明顯地簡單了,一日三頓片片面、面片片,記不起面粉還能做什么麻食、餃子、餛飩。狐貍進村拉雞,麝坐于村口翻弄臍眼,廢了的泉池里滋生了蝦,也有了聲如嬰啼的鯢。人都懶起來,生活就貧困,連面片也開始懶得做,懶得吃。先是孩子們不吃,大人說吃呀,不吃怎么活命呀!孩子說吃為了能活嗎,寧愿不活也怕出那份力。大人就還理智地去吃,要把東西洗凈,做熟,一口口塞進嘴,不停地嚼,冬天冷,夏天一碗飯一身水。他們不明白原先怎么饞吃呢,吃飯是多么繁重的勞作呀!也不好好吃了。村寨的人都失了腴美,臥于陽坡曬暖暖,怨這天長。

夜里,他們更懶得性交,懷孕的極少。年老的就抱怨年輕人:“怎么還不生個崽呀,怎么傳種續(xù)代呀?!”兒女說:“怎么個傳種續(xù)代呢?!”那事體還需要教授嗎,但夜夜聽兒女的房,房內(nèi)安靜,真恨兒女不教不行,就編出男的陽具是鳥,女的陰器是窩,要鳥進窩,進窩了又不停讓鳥出鳥進幾十次,數(shù)百次,詢問鳥是否屙在窩里?兒女們就火了,說指頭在腿上按數(shù)百次皮肉都疼,何況那種大面積的摩擦哩!兒女們不愿干那勞作,老年人自己干,但也是苦不能言,奇怪先前怎么有那樣大的興趣呢?

到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人在說話、笑、吃飯、勞作時,口鼻竟然在不停地呼吸,想想,日日夜夜不停地一呼一吸,多緊張,多痛苦呀!怎么長這么大就全然不曉得呢?現(xiàn)在曉得了,何必再去從事這愚蠢的工作?!不再呼吸,這個村寨的人便先后死去。

太白山的一個陽谷中的村寨就這么消失了,天上的太陽真正成了孤獨的車輪。太白山下有人偶爾到了這里,看見似乎是有人住過的村寨,而到處是如人形狀的石塊和木頭。石頭生滿了苔蘚,冬夏春秋更變綠黃紅黑,木頭長著木耳。這人返回后卻寫了數(shù)十萬字的書,說他發(fā)現(xiàn)了人之初,論證女媧造人不是神話,確有其事,這些石塊和木頭就是當時女媧所造的人之草稿。以此又闡述,人為石木所變,一部分人為石,一部分人為木,為石雖還未有根據(jù),但木所變確鑿,說他親眼見那木頭上不是木耳,是駐落著蝴蝶,歷史上不是莊子曾化蝶嗎?不是梁山伯祝英臺化蝶嗎?這人遂成為人類學家。

小 兒

“×??!”

×俊抬起頭來,老淚縱橫,并沒應聲,又俯下身在新攏的土丘上哭泣;又覺得不對,疑惑地乜視著面前這個小兒,甚至有些憤憤然了。

“×俊,你耳聾了嗎?”

×俊又瞪了一眼,要抓起土坷垃打過去,但止住了,土坷垃在蒲扇般的手里捏得粉碎。要不是×俊現(xiàn)在心中充滿了劇痛,他絕不會饒過這個乳臭未干的缺乏家教的小兒!他哽咽著說:

“×貴,你就這么生不見面、死不見尸地走了嗎?常言說,當你知道你身上某一個部位的時候,這個部位就生病了;當你懂得一個人的好處的時候,這個人就死了?!临F,你真的是死了?可你死在了哪兒呢?我真后悔沒能珍惜我們的交情!還是昨日,你要我翻幾個跟頭給你看,我說七老八十的了,硬胳膊硬腿的,翻跟頭惹人笑話,我沒翻?,F(xiàn)在,我為你修了這個墳,盼你靈魂到來,我要給你翻個跟頭了!”

×俊果真用手掃去地上的亂石,腦袋著地翻了個跟頭,那骨架咯咯響著,像要散裂了似的。

五歲的小兒格格格地笑起來,肥嫩的手鼓著幾片掌聲,說:“翻得好,翻得好,再來一個要不要?要!”

×俊終于忍無可忍,一巴掌將小兒扇遠了。

“×俊,你瘋了,你敢打我?”

×俊吼道:“你是誰?誰是你爹?小王八羔子!”

“唉,×俊真的是認不得我了。”

×俊停止了打罵,覺得蹊蹺,但他真的不認識這小兒,村里也從未見過這小兒。

“我是×貴啊,狗日的!”

×俊簡直吃了一驚:這個小兒竟是×貴,×貴活著的時候,口頭禪就是“狗日的”,聲音一模一樣??蛇@五歲的小兒怎么會是×貴?

“我真的是你×貴哥!”

×俊卻還是搖搖頭。

小兒說,中午吃過飯,他準備睡一覺后就去找×俊喝茶,就和衣睡了。睡起來又覺得該換一身新衣服去,就開始脫身上舊衣。脫下一件,怎么還有一件;脫了,還是有一件;竟越脫衣服越多,脫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他是個小孩,原來那么高大的個頭都是衣服穿成的!這時候的他突然明白那過去的七十多年是一個悠長的夢。

“胡扯淡!”×俊說,“×俊這么長胡子的人了,不是像你這樣的小兒好哄!”

由小兒的話又想到了死去的×貴,×俊撲在墳上號啕起來。

小兒任×俊慟哭,卻開始講他的過去的長夢。他說,他小的時候就和×俊要好,他們恨村口老嫗在桑葚樹干上涂抹糞尿而咒罵,將老嫗家長在地里的南瓜切了口,屙進一泡屎去,又將切口封好,使南瓜瘋長到篩子大而臭不可聞。他說,是你×俊四十歲的時候與方×的媳婦偷情被方×發(fā)覺并蓋頭澆下一桶涼水,是我在喊:快跑,跑出一身汗來!你才跑的,你才免了一場寒病。他說,×貴還知道×俊的左腿根下有一顆豆大的痣。

×俊不哭了,他覺得這小兒句句講得都對:“你真是×貴哥嗎?”

“×??!”小兒手伸出來,親昵地在×俊的頭上撫了一把。

×俊卻又疑惑了,這哪兒可能呢,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怎么會是五歲的小兒?突然,臉色大變:“你是鬼!”

小兒說:“你唾唾。”

一口唾沫唾上去,小兒還是小兒。

“你還在夢里哩!”小兒可憐了×俊,“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你還在夢中。”

“我做夢?做七十八年的夢?”

“夢里幾代人的事常有哩?!薄量∮弥讣灼约旱哪?,怪疼的。

“是夢怎的還疼?疼也疼不醒?”

小兒不知怎么說服他了。

“你要在夢里就在夢里吧!我告訴你,我還知道你將來要長條尾巴的,等長出尾巴了,你就信我是不是唬你?!?/p>

×俊回到家去,從此再沒有見到×貴老漢,便一陣兒信那小兒就是×貴,一陣兒又不信起來,好像很羞澀的樣子拿不了主意。他每天大小便時,手卻不自覺地去摸摸屁股,看有沒有尾巴長出來。五天過去了,沒有尾巴。十天過去了,覺得屁股上脹脹的不舒服,有一塊發(fā)硬的東西。又十天,那硬東西似乎又長大了些,終于在一個月后,一條小小的沒毛的尾巴長了出來。

父 子

兒呀,爹要走了,誰都要走這步路的,爹想得開,兒你也不要難過。爹咽了一口氣后,你把爹埋到尖峰上你就是孝子了。

兒子一直伏守在爹的床前,淚水婆娑,想爹是患的腦溢血,或者心肌梗塞就好,爹無痛苦地走,兒女們也不看著爹的難受而難受。腦子清清楚楚的,就這么在爹的等待下和兒女的看護下,一個人絕了五谷,痛失原形,腫瘤慢慢地消平了呼吸。爹有過千錯萬錯,現(xiàn)在的爹全剩下好處了,兒子咬著牙,再不讓眼淚流到臉上,他卻不停地去上廁所。廁所在檐廊那頭。天正下著雨。

十五年前,兒子是爹的尾巴,父子倆一塊到集市上去。太陽紅光光照著,爹脫了氈帽,一顆碩大的剃得青白的腦袋發(fā)亮,兩只虱就趴在后腦處,而且相疊在一塊了。“爹,虱在頭上××哩!”爹正要與熙熙攘攘的熟人打招呼,狠勁地一甩,將兒子牽襟的手甩掉了。“爹,真的是在××哩!”爹已經(jīng)瞪了一眼,罵出一句最粗土——其實是散佚在太白山的上古雅辭——“避!”兒子就也生氣了:“避就避,哪怕虱把你的頭×爛哩!”從那時起,爹對于兒子失去了偉大的正確性。

“德!”這是爹又在叫著兒子的乳名訓斥了,“吃飯不要咂嘴,難堪,豬才吃得這么響的!”兒子的咂嘴聲更大了,直至飯后,長舌還伸出來刷掉唇角的湯汁,弄出連續(xù)的響音。

兒子正在興趣地掃除院土,爹突然高興,說今日沒有給老爺畫胡子了。兒子不做聲,將掃除的土復又撒回原地,掀開了捶布石,石下面有兩只青頭蟋蟀,專心去以草撥逗了。爹動火起來,抓過兒子開始教訓,教訓是威嚴而長久的,兒子卻抬起頭說:“爹,你鼻子上的一顆清涕快掉下來了!”爹頓時中止訓話,窩到一邊去了。

兒子到了戀愛的時節(jié),爹認真地叮嚀著戀愛就戀愛姣好的姑娘,不要與村中的年輕寡婦接觸,免得平白遭人說三道四。兒子末了領回來的,卻偏偏就是那個寡婦。

雨還在下,兒子立在尿缸邊上尿,尿得很多。他疑心是眼淚倒流進了肚里才有這么多的水又尿出來。

病床上的爹并不知道天在下雨,他還以為這檐前長長久久的一溜吊線的水是兒子在尿,腦子里想像著那尿由一顆一顆滴珠組成落下去,他不懂得文章中的省略號,但感覺卻與省略號的境界相同,便尋思他真的要死了,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將是一個縮小了的他,但這個他與他那么不和諧,事事產(chǎn)生著矛盾。父子是人生半路相遇的永不會統(tǒng)一的緣分嗎?他已經(jīng)琢磨了十多年自己的兒子,相拗的脾性是不可能改變了。既然你娶了寡婦做妻就安生去過你們的日月,卻要吵鬧,發(fā)兇性砸家具,越說媳婦快把鍋拿開別讓他砸了,一榔頭就砸在鍋上?!拔业膬鹤訒鯓犹幚砦业暮笫履??”爹惟一操心的是這件事了。太白山七十二座尖峰,我的一生猶如在刀刃般的峰尖上度過,我不愿意在我另一個世界里仍住在刀刃上,兒子能滿足我的意愿嗎?

“德,你還沒尿完嗎?”爹在竭力地呼喚了。

兒子也錯覺了屋檐的流水是自己在尿,慌忙返回床邊。

“爹,屋檐水流哩?!?/p>

爹想把自己靜靜思考后要說的遺囑告訴兒子,聽了兒子的回答,認定兒子又是在拗著他說話了,長長地嘆一口氣,說:

“兒呀,爹死后,爹求你把爹埋在那尖峰上,爹不愿埋在山下那一片平坦的洼地中,也不需要洼地四周植上松柏和鮮花,你記住了嗎?”

兒子點著頭,看著爹微笑地閉了雙目,安詳長息。

兒子號啕起來,突然悔恨起自己十多年執(zhí)拗了老爹?!鞍盐衣竦郊夥迳??!边@是爹最后一次對兒子說的話,兒子不能再違背著爹的意愿??!兒子邀請了眾多的山民,開始將爹的棺木往尖峰上抬。尖峰高兀,路陡如刀,實在抬不上去,運用了很長很粗的鐵繩牽著棺木往上拉,棺木雖然破裂,但爹是終于埋在了爹想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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