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偶然因之在我生命里用另外一種形式存在。我用另外一種心情讀過了另外一本書。這本書正如出自一個極端謹慎的作者,中間從無一個不端重的句子,從無一段使他人讀來受刺激的描寫,而且從無離奇的變故與難解糾紛。然而卻真是一種傳奇。為的是在這故事背后保留了一切故事所必需的回目。書中每一章每一節(jié)都是不必要的對話,與前一個故事微笑繼續(xù)沉默完全相反。故事中無休止的對話與獨白,卻為的是若一沉默即會將故事組織完全破壞而起。從獨白中更可見出這個偶然生命取予的形式。因為預防,相互都明白一沉默即將思索,一思索即將究尋名詞,一究尋名詞即可能將“友誼”和“愛情”分別其意義。這一來,情形即必然之立刻發(fā)生變化,不窘人的亦將不免自窘。因此這故事就由對話起始,由獨白暫時結束。書中人物儼然是在一種戰(zhàn)爭中維持了十年友誼,形式上都得到了勝利,事實上也可說都完全敗北,因為都明白裝飾過去青春的生命,本容許有一點嫵媚和愛嬌,以及少許有節(jié)制的瘋狂,目下說來或不甚合理,在十年八年時間中,卻將醇化成為一種溫柔的記念。但在這個故事中,卻用對話或獨白代替了。這是一本純潔故事,可是也是一本使人讀來惆悵的故事。
第三個偶然浸入我生命中時,起初即給我一點啟示,是上海成衣匠和理發(fā)匠等等,在一個年青肉體上所表現的優(yōu)美技巧。這種技巧在當時是得到許多人贊嘆的。我卻以為只合給第二等人增加一點風情上的效果,對于偶然實不必要。因此我在極其謹慎情形中,為除去了這些人為的技巧,看出自然所給予一個年青肉體完美處和精細處。最奇異的是這里并沒有情欲。竟可說毫無情欲,只有藝術。我所處的地位,完全是一個藝術鑒賞家的地位。我理會的只是一種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種自然道德的形式,沒有沖突,超越得失,我從一個人的肉體上認識了神。且即此為止,除了在《看虹錄》一個短短故事上作小小敘述,我并不曾用任何其他方式破壞這種神的印象。正可說是一本完全圖畫的傳奇,色彩單純而溫雅,線條明凈而高貴,就中且無一個文字。唯其如此,這個傳奇也莊嚴到使我無從用普通文字來敘述。唯一可重現人我這種崇高美麗情感,應當是第一等音樂。但是這之間一個輕微的嘆息,一種目光瑩然如濕的凝注,一點混合愛與怨的謙退,或感謝與皈依的輕微接近,一點象征道德極致的白,一種表示驚訝傾倒的呆,音樂到此亦不免完全失去了意義。這個傳奇是結束于偶然回返到上海去作時裝表演為止的。若說故事離奇而華美,比我記憶中世界上任何作品還溫雅動人多了。
第四個是……說及時,或許會使一些人因妒嫉而瘋狂,不提它也好。
我真近于在用人教育我,陸續(xù)讀了些人類荒唐艷麗傳奇。這點因緣大多數卻由我先前所寫的一堆故事而來的。正好像在故事上我留給人的印象是誠實而細心,且奇特的能辨別人生理解人心,更知道情感上莊嚴和粗俗的細微分量,不至于錯用或濫用,這些偶然為證明這些長處的是否真實,稍稍帶點好奇來發(fā)現我,我因之能翻閱這些奇書的。
不過這一切自然用的是我從鄉(xiāng)下來隨身帶來的尺和秤作度量。若由一般社會所習慣的權衡來度量我的弱點和我的坦白,則我存在的意義,存在的價值,早已完全失去了。我也許在偶然中還翻閱了些不應道及的篇章,留下些不大宜于重述的印象,然而我知道,這對于“偶然”,是大都以能夠將靈魂展覽于我這個精細讀者面前,為無疚于心,到二十年后生命失去青春光澤時,且會覺得未將那個比靈魂更具體一些的東西在我面前展覽為失計的。
正因為弱點和坦白共同在性格或人格上表現,如此單純而顯明,使我在婚姻上便見出了奇跡。在連續(xù)而來的挫折中,作主婦的情感經驗,比《邊城》中的翠翠困難復雜多了。然而始終能保留那個幸福的幻影,而且還從生活其他方式上去證實,這種事由別人看來,將為不可解,恰恰如我為這個問題寫個短篇所描寫到的情形。或出于一種偉大容忍,或出于一種明知原諒,當兩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稱為“佳偶”時,就用微笑表示“也像冤家”的意思,又或從熟人神氣間被目為“冤家”時,仍用微笑表示“實是佳偶”的意思。由主婦自己說來,這情形也極自然。我的行為端謹和想象放蕩恰恰形成生命的兩極。只因為理解到“長處”和“弱點”原是生命使用方式上的不同,情形必然就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