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紀(jì)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2)

最美人間四月天 作者:林徽因


說到你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jīng)地同你再說一些話。你不要不耐煩,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人說蓋棺定論,前者早已成了事實,這后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談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你的贊美和攻訐由你去世后一兩周間,就紛紛開始了。但是他們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平,有的喜歡你的為人;有的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xiàn)的思想哲學(xué);有的僅喜愛那些軟弱細(xì)致的句子;有的每發(fā)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guī)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lǐng)略過一堆,你不只未曾生過氣,并且常常表現(xiàn)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yuǎn)是那么潔凈,頭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么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但是現(xiàn)在的情形與以前卻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著你被誤解,曲解,乃至于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了解我們的時候,真了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針砭,罵著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shù)論藝術(shù)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的“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未說明為什么寫詩是一樁慘事,現(xiàn)在讓我來個注腳好不好?我看一個人一生為著一個愚誠的傾向,把所感受到的復(fù)雜情緒和嘗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理想和信仰的鍋爐里燒煉成幾句悠揚鏗鏘的語言(哪怕是幾聲小唱),來滿足他自己本能的藝術(shù)沖動,這本來是個極尋常的事。哪一個地方哪一個時代,都不斷有這種人。輪著做這種人的多半是為著他情感來得比尋常人濃富敏銳,而為著這情感而發(fā)生的沖動更是非實際的——或不全是實際的——追求,而需要那種藝術(shù)的滿足而已。說起來寫詩的人的動機多么簡單可憐,正是如你“序”里所說,“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雖然有些詩人因為他們的成績特別高厚廣闊包括了多數(shù)人,或整個時代的藝術(shù)和思想的沖動,從此便在人間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詩人”兩字無形中掛著崇高的色彩。這樣使一般努力于用韻文表現(xiàn)或描畫人在自然萬物相交錯的情緒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見看做夸大狂的旗幟,需要同時代人的極冷酷地譏訕和不信任來撲滅它,以挽救人類的尊嚴(yán)和健康。

我承認(rèn)寫詩是慘淡經(jīng)營,是孤立在人中掙扎的勾當(dāng),但是因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面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嘗試,為同業(yè)者奮斗,衛(wèi)護(hù)他們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里掙扎”,“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tài)度是誠實、勇敢而倔犟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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