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家孩子,能夠長大成人,在社會上出頭的,真是難若登天。我是窮窩子里生長大的,到老了總算有了一點微名?;叵脒@一生經(jīng)歷,千言萬語,百感交集。從哪里說起呢?先說說我出生時的家庭狀況吧!
我們家,窮得很哪!我出生在清朝同治二年(癸亥·1863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我生肖是屬豬的。那時,我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都在堂,我是我祖父母的長孫,我父母的長子。我出生后,我們家就五口人了。家里有幾間破屋,住倒不用發(fā)愁,只是不寬敞罷了。此外只有水田一畝,在大門外曬谷場旁邊,叫做“麻子丘”。這一畝田,比別家的一畝要大得多,好年成可以打上五石六石的稻谷,收益真不算少,不過五口人吃這么一點糧食,怎么能夠管飽呢?我的祖父同我父親,只好去找零工活做。我們家鄉(xiāng)的零工,是管飯的,做零工活的人吃了主人的飯,一天才掙得二十來個制錢的工資。別看這二十來個制錢為數(shù)少,還不是容易掙到手的哩!第一、零工活不是天天有得做;第二、能做零工活的人又挺多;第三、有的人搶著做,情愿減少工資去競爭;第四、凡是出錢雇人做零工活的,都是刻薄鬼,不是好相處的。為了這幾種原因,做零工活也只能是“一天打魚,三天曬網(wǎng)”,混不飽一家人的肚子。沒有法子,只好上山去打點柴,賣幾個錢,貼補家用。就這樣,一家子對付著活下去了。
我祖父是個窮光蛋,他們打主意,倒還打不到他的頭上去。但他看不慣他們欺壓良民,無惡不作,心里總是不服氣,忿忿地對人說:“長毛并不壞,人都說不好,短毛真厲害,人倒恭維他,天下事還有真是非嗎?”他就是這樣不怕強暴,肯說實話的。他是嘉慶十三年(戊辰·1808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生的,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他常說:“孫兒和我同一天生日,將來長大了,一定忘不了我的。”他活了六十七歲,歿于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年)的端陽節(jié),那時我十二歲。
祖父祖母只生了我父親一個,有了我這個長孫,疼愛得同寶貝似的,我想起了小時候他們對我的情景,總想到他們墳上去痛哭一場。
我父親貰政公,號以德,性情可不同我祖父啦!他是一個很怕事、肯吃虧的老實人,人家看他像是“窩囊廢”,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做“德螺頭”。他逢到有冤沒處伸的時候,常把眼淚往肚子里咽,真是懦弱到了極點了。
我母親的脾氣卻正相反,她是一個既能干又剛強的人,只要自己有理,總要把理講講明白的。她待人卻非常講究禮貌,又能勤儉持家,所以不但人緣不錯,外頭的名聲也挺好。我父親要沒有一位像我母親這樣的人幫助他,不知被人欺侮到什么程度了。
提起我的母親,話可長啦!我母親姓周,娘家住在周家灣,離我們星斗塘不太遠(yuǎn)。外祖父叫周雨若,是個教蒙館的村夫子,家境也是很寒苦的。咸豐十一年(辛酉·1861年),我母親十七歲那年,跟我父親結(jié)了婚。嫁過來的頭一天,我們湘潭鄉(xiāng)間的風(fēng)俗,婆婆要看看兒媳婦的妝奩的,名目叫做“檢箱”。因為母親的娘家窮,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自己覺得有些寒酸。我祖母也是個窮出身而能撐起硬骨頭的人,對她說:“好女不著嫁時衣,家道興旺,全靠自己,不是靠娘家陪嫁東西來過日子的。”我母親聽了很激動,嫁后三天,就下廚房做飯,粗細(xì)活兒,都干起來了。她待公公婆婆,是很講規(guī)矩的,有了東西,總是先敬翁姑,次及丈夫,最后才輪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