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甲輯 詩書喪,猶有舌(六)

晴耕雨讀 作者:張冠生


錢穆是胡適當年專程往蘇州拜訪過的一位同輩。胡適讀過錢穆寫的《向歆父子年譜》一書,曾在當天(1930年10月28日)日記里稱道“錢譜為一大著作,見解與體例都好”。但當他讀到錢穆《關(guān)于〈老子〉成書年代之一種考察》一文,發(fā)現(xiàn)論證方法有問題,就寫信給錢,表示對其證據(jù)的懷疑。胡適說:“此文的根本立場是‘思想上的線索’。但思想線索實不易言。希臘思想已發(fā)達到很深遠的境界了,而歐洲中古時代忽然陷入很粗淺的神學,至近千年不久。后世學者豈可據(jù)此便說希臘之深遠思想不當在中古之前嗎?又如佛教之哲學已到很深遠的境界,而大乘末流淪為最下流的密宗,此又是最明顯之例?!痹诖诵胖?,胡適直接批評說:“先生對于古代思想的幾個重要觀念,不曾弄明白,故此文頗多牽強之論?!彼熘痢捌渲懈玖錾蹼y成立”。

梁啟超是胡適的前輩,也有“《老子》晚出”的主張。在胡適看來,梁用的是“摭拾一二個名詞或術(shù)語來做考證年代的標準”。胡適直言這種方法會有“更多漏洞,更多危險”,并舉出諸多有說服力的例子為證。他質(zhì)疑馮、錢、梁的證據(jù)不足以服人,是希望他們能拿出足以讓人信服的證據(jù)。胡適在給錢穆的信中說得再明確不過——“我并不否認‘《老子》晚出’之論的可能性。但我始終覺得梁任公、馮芝生與先生諸人之論證無一可使我心服。若有充分的證據(jù)使我心服,我絕不堅持《老子》早出之說?!?/p>

“不茍且”,是胡適對自己的一向要求。常見他說到這個話題。他給羅爾綱的信中說過:“文字不可輕作,太輕易了就流為‘滑’,流為‘茍且’?!痹诮o王重民的信中也說:“一點一筆不放過,一絲一毫不潦草。舉一例,立一證,下一結(jié)論,都不茍且?!?/p>

聞一多的書桌

聞一多的詩集《死水》,依其新月書店初版本版權(quán)頁記錄,是在1929年3月印行的(《聞一多年譜長編》則記在1928年1月)。1930年4月,沈從文在《新月》雜志發(fā)表文章,認為“先生的詩集《死水》‘以一個老成懂事的風度,為人所注意’??另外重新為中國建立一種新詩完整風格的成就處,實較之國內(nèi)任何詩人皆多”。沈從文評價《死水》的尺度,出自文學,而非政治。這一點,在當時重要,對后世更重要。

特殊的歷史原因,加上極特殊的事件,很多后輩讀者對聞一多的了解更多來自政治,而非文學。其形象定格于烈士,其壯烈根源于內(nèi)戰(zhàn)中的暗殺。這樣一來,其學者本色就被遮蔽。本來,他生命中的多數(shù)時間是在書齋,埋頭于書本,寄托于藝術(shù)、學術(shù),安身立命于教職,是個博學、敦厚、正直的學者、詩人,只有很短暫的時間因政局混亂、政府腐敗、民不聊生而關(guān)注政治,拍案而起,但他的一般形象卻被凝定于橫眉怒目的政治斗士風采。

立在五千年歷史文化之前,五十年的政治畢竟過于短暫。如今,當年政爭不再,后人對先賢的認知和解讀,回歸于其本色。曾經(jīng)被遮蔽的歷史,也會生成一種顯示真實的力量,恢復本來面目?!端浪愤@樣的書,又被人們記起,重返讀者的視野。此時,人們對其中政治內(nèi)容的敏感度會相應(yīng)降低,對其中的文化價值會有更多關(guān)注。于是,這本書中的“一句話”、“天安門”之類的詩篇,我們會覺得久遠,乃至生出隔世之感;“聞一多先生的書桌”這樣的文字,則更多更久地吸引了讀者的目光。

聞先生這樣寫他的書桌:“忽然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忽然間書桌上怨聲沸騰,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字典喊雨水漬濕了它的背;信件忙叫道彎痛了它的腰;鋼筆說煙灰閉塞了它的嘴,毛筆講火柴燒禿了它的須,鉛筆抱怨牙刷壓了它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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