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11月的一天,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一名叫楊樹達的學生因為神經(jīng)病癥狀發(fā)作,來到魯迅家中,舉止有些反常。魯迅十分緊張,以為是論敵派來的打手,連夜還寫了一篇題為《記“楊樹達”君的襲來》的文章,說“我還沒有預料到學界或文界對于他的敵手竟至于用瘋子來做武器,而這瘋子又是假的,而裝瘋子的又是青年學生?!保ā都饧罚┛梢婔斞笇θ说暮梢呀?jīng)到了十分敏感甚至神經(jīng)質(zhì)的程度。1926年,魯迅應老朋友林語堂之邀,赴廈門大學任教。一個學期的課還沒上完,魯迅就向院方遞交辭呈。其實并沒有事情,不過是顧頡剛等與他觀念歧異的“現(xiàn)代評論派”的學者相繼南下,成了他的同事。他“坐在電燈下默默地想,越想越冒火,而無人澆一杯冷水,于是終于決定曰:仰東碩殺!我勿要帶來者!”于是到了廣州的中山大學,才三個月,傅斯年又延請顧頡剛來中大任教。魯迅竟提出抗議:紅鼻(顧頡剛)來,我就走!阻止不成真的就卷席走人。見地不同的同行,何至于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后來,包括林語堂、錢玄同等老朋友也成了陌路人。
就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許多與魯迅結(jié)怨很深的人并不見得就是壞人、惡魔,他們與魯迅的意見分歧有時不過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魯迅自己也不見得總是在情占理,但他習慣于把人往壞處想,因此很容易就失去了對人的信任。除了死去的人,特別是烈士,魯迅很少會贊譽一個人。在魯迅的意識里,社會的黑暗更多是來自人性的黑暗,中國革命之所以艱難反復,未來之所以不可寄托,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國民性的齷齪。他不止一次地宣稱自己“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由于對人性的不信任,魯迅對社會的烏托邦抱有懷疑。他說:“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里,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薄秲傻貢に摹纷鳛橐粋€人道主義者,魯迅壓根就對人不抱什么希望。他從自己為人的經(jīng)驗里得出“一切人的靠不住”(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的感慨。包括那些要去拯救的群眾,他們很可能會把你像耶穌一樣吊死在十字架上。魯迅可不想效仿耶穌,他不想把自己當成祭品,他期待自己對人的付出應該有相應的回報,甚至把自己的奉獻當作譴責和挖苦別人的條件,因此他有了比付出更多的付出——心里總是郁積著深深的怨憤和痛苦,有時候甚至想到要報復。他曾經(jīng)激憤地說:“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xiàn)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這實在使我憤怒、怨恨了,有時簡直想報復。我并沒有略存求得稱譽、報答之心,不過以為喝過血的人們,看見沒有血喝了就應該走散,不要記著我是血的債主,臨走時還要打殺我”。(《兩地書·九五》)把自己幫助過的人稱作是喝過自己血的人,話說得也太難聽了。既然知道喝自己血的人要嘲笑和打殺自己,又何必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呢?很難理解,一個對人性極度失望的人,如何站立到人道主義的立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