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遲子建:簡樸生活回憶錄(16)

平靜的壞心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五花山下收土豆的人

這世上最出色的染匠,一定就是秋霜了。只要它來了,青山就改變了顏色。初霜來的時候,樹葉只是微微轉(zhuǎn)黃,這時節(jié)的山巒看上去更像是洋溢著豐收氣息的麥田。到了第二場霜降臨之后,淺黃的樹葉變得金黃或淺紅,山巒有如戴上了一頂頂紅黃相間的呢氈帽。而如果沐浴著第三場更為濃重的霜走進森林,那就是想看到什么顏色就能看到什么顏色。樹葉大多是金黃和金紅的,但也有黃中帶粉、粉中含翠、翠中生紅、紅中隱紫、紫中有褐的,這時的山巒分明就是一個春天的花園,五彩繽紛的。我們把此時的山巒稱作“五花山”。

五花山簇?fù)碇覀兊臅r候,大雁向南飛了,河水流動得平緩了,天空中的云朵沒有盛夏時多了,天顯得格外高、格外藍(lán)。人們把形形色色的菜籽吊到山墻上,開始了秋收。而秋收中最苦最累的活兒,就是起土豆。

土豆既能做蔬菜,又能當(dāng)主食,還能作為家畜的飼料。在那個糧食需要定量供給的年代,土豆被廣泛種植也就不足為奇了。一家種上一兩畝,那算是少的了,平平常常的人家都要有三四畝,而那些人口多的人家,種七八畝是很普通的。所以說秋收在我們那里,等于是“起土豆”的代名詞。五花山的景色一呈現(xiàn),人們見了面跟對方說的話往往是“起土豆了嗎?”或者是“你家今年能收多少麻袋土豆?”

起土豆的工具是二齒子和三齒子。當(dāng)然也有四齒子,但它因為密度高而容易傷著土豆,用它的人家很少。二齒子和三齒子是鐵制的,它們的形狀常使我聯(lián)想到“M和N”的拼音字母,一握著它們,就老是想發(fā)鼻音。人們?nèi)ルx家較遠(yuǎn)的地里起土豆時,要拉起手推車。去的時候,手推車上放置著二齒子、三齒子、空的麻袋、土籃等工具,當(dāng)然,也要帶上水壺和午飯。回來的時候,飯沒了,水壺也空了,先前還明晃晃的鐵齒上沾滿黑油油的泥土,好像二齒子和三齒子在勞作的過程中為自己梳了幾根小辮子。手推車上滿載著用麻袋摞起來的土豆。若是趕上晴好的天氣,車行起來還不吃力,而要是趕上秋雨連綿,路面的水洼一個連著一個的話,車輪往往會陷在泥濘中,幾個人合力拉它,它也只是徘徊,最后只得回鎮(zhèn)子朝養(yǎng)了牛的人家借牛,把手推車給從泥潭中拖出來。所以那些養(yǎng)了牛的人家,一到起土豆的時候就很牛氣。人們把土豆運到家后,會把它們劃分為三類:又大又光滑的是最好的,它們會被下到菜窖中,一部分作為來年的種子,一部分留做食用;那些中不溜的屬于第二類,它們也會被下到菜窖中,作為越冬蔬菜;而那些跟驢糞蛋一樣小的、青著半邊臉的、被鐵齒刨得滿腦子都是窟窿的,屬于最次的一類,它們通常是被埋在菜園的坑里,沒被凍著時由人削削揀揀地隨吃隨取,等雪降臨之后就喂了豬了。

土豆地都在山下開闊的平地上,所以起土豆累了,就可以坐在地上欣賞五花山。這時候再鮮艷的鳥進了森林,也會慨嘆自己的羽毛不如樹葉絢麗。山巒此時就是一幅連著一幅流金溢彩的油畫,會看醉了你。所以當(dāng)你再低頭刨出一墩土豆時,就覺得那大大小小的土豆不是乳黃色的了,而是彩色的了,看來豐富的色彩也會迷了人的眼睛。人們回家的時候,手推車上麻袋的縫隙中往往插著一支小孩子歇息時跑到山上折來的色彩紛披的樹枝,它像一枝燦爛的花,把秋天給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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