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下午有人來電話,告訴我艾倫今天(1997年4月5日——編者注)凌晨去世。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腦子一片空白。傍晚我給蓋瑞·斯奈德打了個電話。蓋瑞的聲音很平靜,他告訴我最后幾天艾倫在醫(yī)院的情況。醫(yī)生查出他得了肝癌,還有三五個月可活。艾倫最后在電話里對他說:“伙計,這意味著再見了。”
我記得曾問過艾倫,他是否相信轉(zhuǎn)世。他的回答含混,幾乎是否定的。他信喇嘛教是受蓋瑞的影響,東方宗教使他那狂暴的靈魂安靜下來,像拆除了引信的炸彈。他家里掛著西藏喇嘛教的唐卡,有高師指點,每年都到密西根參加禪習班。他和蓋瑞不一樣,信仰似乎不是通過內(nèi)省獲得的,而是外來的,帶有某種強制性。他的禪習班離我當時的住處不算遠,他常從那兒打電話,約我過去玩,或溜出來看我。我叫他“野和尚”。
在安那堡(Ann Arbor)有個喇嘛廟,住持是達賴喇嘛的表弟,艾倫的師父。在喇嘛教里他是個自由派,比如重享樂、主張性開放,受到眾多喇嘛的攻擊。我想他的異端邪說很對艾倫的胃口。艾倫請我去聽他講道,這是我有生頭一回。說是廟,其實只是普通的房間布置成的經(jīng)堂,陳設(shè)簡樸,地板上散放著一些墊子。艾倫是貴客,我又是艾倫的客人,于是我們被讓到顯要的位置,席地而坐。聽眾四五十,多是白人,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住持方頭大耳,一臉福相。他先介紹了艾倫和我,然后開始講道。那是一種東方的智慧,講的都是為人之道,淺顯易懂,毫不枯燥。艾倫正襟危坐,雙目半閉。
東方宗教有一種寬厚的力量,息事寧人。其實對像艾倫這樣西方的造反者來說,只能借助基督教以外的精神力量才能向其傳統(tǒng)挑戰(zhàn)。而艾倫在東方又恰恰選擇了一種邊緣化的喇嘛教,把自己和一塊粗獷而神秘,充滿再生能力的土地與文化結(jié)合起來。
艾倫的眼睛里有一種真正的瘋狂。他眼球突起,且不在同一水平面上。他用一只眼看你,用另一只眼想心事。他送我一本他的攝影集,在這些黑白照片里,你可以感到他兩只眼睛的雙重曝光。其中多是“垮掉一代”的伙伴們,大家勾肩搭背,神情渙散,即使笑也顯得很疲倦。在艾倫試圖固定那一瞬間的同時,焦點顯得游移不定,像他另一只想心事的眼睛。聲音沉寂,色彩褪盡,他讓人體驗到消失的力量,一種真正的悲哀。有一張是艾倫自拍的照片:他赤裸地盤腿坐著,面對浴室的鏡子,相機擱在兩腿中間;他禿頂兩邊的濃發(fā)翹起,目光如炬。這張照片攝于二十多年前。他想借此看清自己嗎?或看清自己的消失?
艾倫是我的攝影老師。1990年在漢城,他見我用傻瓜相機拍照,就嘲笑說:“傻瓜相機把人變成了傻瓜。”他建議我買一個他那樣的手動的Olympus微型相機。他告訴我,這種相機輕便小巧,便于抓拍,而且一切都可以控制,你能獲得你想獲得的效果;但現(xiàn)在已不生產(chǎn)了,只能買到二手貨。他警告說,千萬不要用閃光燈,那會破壞空間感,把景物壓成平面;最好用高感光度的膠片解決曝光不足的問題。第二年春天在紐約重逢,我真買到了一個那樣的相機。艾倫問我在哪兒買的,這位二手貨專家在手里把玩著,對新舊程度和價錢表示滿意。接著他教我怎樣利用光線,以及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如何夾緊雙臂,屏住呼吸,就這樣——咔嗒咔嗒,他給我拍了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