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大三的時候，唐充沒心了。

李小龍棄學開武館的壯舉深深感染著他?！独钚↓垺?，那場電影太精彩了，他覺得人就應該這樣，敢于挑戰(zhàn)傳統(tǒng)，破釜沉舟。大學，非要讀完嗎？想想魯迅，他讀完了哪所大學？在仙臺讀醫(yī)科大學也只讀了一半，棄醫(yī)從文了；再說伽利略，在比薩大學也沒讀完醫(yī)學專業(yè)啊。他們不是都成赫赫人物了嗎？可是自己怎么著，還窩在大學的教室里面浪費青春！

堂課，一節(jié)接一節(jié)，張教授下去，李教授上來，轟炸機撤去，迫擊炮上來，連番轟炸，嘰里呱啦。學生們呢，在轟轟隆隆中，捂頭蓋耳，蛇爬鼠竄，或者萎縮隱蔽。忙著做筆記的，悠閑抄作業(yè)的，紙片上信手涂鴉的，把腳指頭伸到前排同學屁股上撓幾下的，各做各態(tài)。唐充歪著脖頸木然而望。

窗外有婆娑的樹，有爽颯的風，有飄逸的云，有藍藍的天，更遠的城外還會有鳥唱蟲鳴，不是這般聒噪！他把書窸窸窣窣收起來，“啪”到桌屜里，眨巴眼睛的工夫又從桌屜里窸窣抽出，“啪”到桌面上，但是教授毫不消停，呱呱啦啦而且唾沫飛濺。喀，他作咳，喉音很濃重，如是癆病患者的咳。前面趙陽回頭做個鬼臉，江婷婷和她的同桌驀然回頭找聲源，班長瞟他一眼，王麻子扭頭咧咧嘴，后面一只手拍在他肩上。而呱啦是堵不斷的水，絕不了的河?？?，這回底音更沉更重，如是要連心帶肺咳出來。前面、左面、右面一片地看過來，班長拿眼瞪他，同桌的小李抬肘子捅他，那水斷了一下，又順流而下，如是躥稀的母鹿從屁眼里唏啦唏啦一大堆。他又把書弄得窸窸窣窣，后面那只手拍他，他回一下頭，文峰的一個拇指豎在眼前，更遠些強子沖他吐舌頭。

“這是重點，得圈起來?！崩罱淌谡f。一片低頭，捏著筆頭找字句。唐充站起來，在目光睽睽下走出教室。李教授一手叉在黑板上，姿勢定格下來，把雙溜溜的眼睛從鏡片上翻出，盯著他出門。末了，才問得他叫唐充，問完回到黑板前，復續(xù)他的呱啦。

課后，幾個干部簇著班長去找班主任說，班主任睜圓了眼：“當堂步出？”“是的?！薄八@么牛？”“比教授還牛！”“他什么意思？”“誰知道，大概是嫌教授說不好唄！哼，還說是深得教授賞識的高才生！”

班主任急火火找他談話，一雙眼睛大如燈籠。他認得這燈籠，那是去年經(jīng)濟數(shù)學考試前，他在一件紅色襯衫的后背上剪了個盆大的窟窿穿在校園里，老師拉長了臉指指點點，同學前仰后合嘻嘻哈哈，人們一時忘了大學是謹嚴文明的搖籃，就連王教授那張遠近聞名的包公臉這時都齜著白牙露出牙花，嘻嘻哈哈，哈哈嘻嘻，一時間滿校鬧哄。學生科長以為故意敗壞校風，制造混亂，叉著腰對他吹胡子瞪眼。他說就連校規(guī)也沒這樣規(guī)定，衣著都不自由，還談什么自由？剪個大窟窿意味打破傳統(tǒng)！“我讓你打破傳統(tǒng)！去去，到校長那兒打破傳統(tǒng)去！”學生科長雄起拽了他的前臂?！澳闼墒?，我跟你去?！碧瞥洳皇悄嗄蟮?。兩個人拉扯上了。班主任趕來，一時呵責他的學生，一時跟科長解釋?！笆裁词茱L氣蠱惑？就沒見過哪個穿個破窟窿。我看沒這風氣！什么出類拔萃？我看他是混蛋！好了，你的學生你管去，我不管了，你管！”科長跳一下鬧一句，鬧一句走幾步，走幾步一回頭，到底出去了。班主任領(lǐng)他出來。在籃球場邊，班主任瞧著那盆大的窟窿，燈籠且呆且大。

面對復照如初的燈籠，唐充低了頭，說出自己的想法。兩掛燈籠放大了。半晌，班主任像換了臉譜，那激烈的面色換成了凝眉苦臉，而且話音沙啞，低沉，還有些厚重。唐充緘口不言，有時東張西望，有時耷拉著腦瓜，嘴角兩側(cè)各拉下一條皺紋，有時又不拉了。班主任又擼一頓讓他回去好好想想，自己也收拾燈籠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