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寺坪公墓。坐在山坡上眺望,好熟悉的情景,我分明見過。想起來了,那是在希臘的米羅斯島,同樣的山谷,霧濛濛的草場,翩翩白鴿,只是一個朝地中海,一個朝向長江。米羅斯的山谷里曾經(jīng)埋藏著維納斯;而這片山谷里,安睡著魚嘴的先人。公墓像一片梯田,整齊的綠蔭間,坐落著具體而微的石屋。石屋敞開窗戶,先人從中呼吸并向外張望。他們看見我獨自一人坐在山坡上向他們致敬;我看見他們眨了眨眼睛又像魚兒似的游回故土?!刂泻I系陌坐濓w到了魚嘴,我確信米羅斯島與寺坪公墓之間,存在一種隱藏的默契。
一個名叫李高生的農(nóng)民走過來告訴我,在山坡背后有一塊鯽魚石。我于是跟他去看,果然,在后山坡上,一條石魚貼切在地上,寬寬扁扁的身體,甩著一條細長的尾巴。
“這是自然形成的。”李高生說,“有好幾百年了,尾巴越長越長。我們這個村子,名字就叫鯽魚石?!?/p>
我發(fā)現(xiàn)鯽魚石旁邊,有座普渡寺,門口寫著兩副對聯(lián):
“僧登十地皆從無量劫中修來,法演三乘都向大因緣里證去——普渡寺”。
“三生慶幸修得善性拜觀音,千艘慈航能渡有緣登彼岸——利樂有情”。
一些婦女正忙著生火做飯,并點燃蠟燭,為老法師祝壽。我在門口添了幾炷香,又走進廟里,發(fā)現(xiàn)玻璃罩內(nèi)藏著一個活人似的菩薩,面如殘雪,在暗中微笑。想來她就是鯽魚石的維納斯。
回到老街茶館,在黑鴉鴉的人群中找到陳學(xué)華。他身穿綠色皮衣,小頭小腦,說話時不停地眨著眼睛——
“那塊石頭就在我們家門口,上面寫著三個字……”陳學(xué)華說。
“不,是兩個字:‘東巖’,蘇東坡寫的!” 旁邊的兩個老頭同時跳起來說。
“可能是兩個字。我是石匠,沒得文化,那塊石頭是我1963年打的?!标悓W(xué)華自豪地說,“我還打過好多別的古跡,像麻雀蹬、后山石。那時候隨便哪個都可以打,亂打的,打了拿去賣?!?/p>
“賣石頭還是賣字?”我問。
“賣石頭,那個時候12塊4角一方。我什么都能打。我還用石頭打過一個水缸?!?/p>
“麻雀蹬在哪兒,是個什么東西?”
“在南沱子灣灣,是塊大石頭,比這個房子還大得多。石頭上長草草,草干不死,水沖不脫,底座圓啾啾的。”旁邊一個老頭說,“隔陸地還有一小段,風(fēng)水好得很,人去不了,好多麻雀站在上面,所以叫麻雀蹬?!?/p>
“傳說從前麻雀蹬里藏著一只金麻雀,每天早晨都會叫,自從英國人的洋船經(jīng)過這里,金麻雀就再也不叫了?!绷硪晃焕先搜a充道。
“我是1969年打的?!标悓W(xué)華接著說,“在石頭后面打了條裂縫,石頭就翻下去了?!?/p>
“誰讓你打的?”
“是園藝廠,他們還抽了30%的利,賣給三鋼(第三鋼鐵廠)?!?/p>
“后山石呢?”
“后山石是這樣的,”陳學(xué)華說著,做了一個納粹敬禮的手勢,“太危險了!我拿根繩子捆在身上打的?,F(xiàn)在還剩個底座,在沙灣桃子林?!?/p>
“68年到71年,我在重慶朝天門碼頭打了三年防空洞。那時候也沒有機器,都是用手工,戴著副防沙鏡,滿頭滿身都是灰?!绷硪粋€老人說,“那時候一個人只能喂半只雞,兩人才能喂一只,喂多了說你想發(fā)財。工人就對我們說,不讓你們喂,也不讓我們吃,我們有錢也買不到雞子。”
“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腳腫那么大,路也走不動,跌倒在地上拉都沒人拉。那時候米就是好藥,比哪個醫(yī)院的藥都好得多……現(xiàn)在農(nóng)村里隨便走進哪一家,稀飯是有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