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紅亭子(“漢昭烈甘皇后墓”,即劉備夫人墓)立在窗口,旁邊一棵黃葉古樹,背后是山,幾座新樓建在山巖之上。這是清早睜眼看見的情景。
奉節(jié)的早晨,古鎮(zhèn)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我又回來了,帶著美好的心情走進人群中,盡管昨夜為找旅店費了不少周折——因明天這里有幾處拆遷爆破工程,加上“瞿塘峽”的巖壁切割,各大媒體的記者已占滿了所有的賓館,我好容易才在夔州賓館找到僅剩的一張加床,與一個山東小伙子合住。早晨來到人民廣場,這里和整座奉節(jié)舊城即將被淹沒。也許正因為如此,人民廣場成了最后的鬧市,不知有多少喇叭在高聲叫賣,賣服裝、雜貨和各種小吃。廣場四周圍著許多人,有打麻將、喝茶的老人,拖兒帶女的村婦,騎著玩具車的孩子。一片嘈雜聲中,一下就聽見賣唱、敲鑼的聲音。撥開人群湊到近前,見一個黑臉膛的盲人坐在小板凳上敲著鑼鼓,旁邊站著一個小女孩,一個戴棉帽、穿中山服的老人坐在旁邊,在鑼鼓聲中搖頭晃腦地唱道:
燈草開花黃,聽我開言唱,哪個妹妹不想郎。
自從郎起身,茶飯不想吞,蔫蔫耷耷到如今。
手端一碗飯,三天吃一半,頓頓吃的茶泡飯。
太陽落西荒,妹妹歸繡房,搞點明燈到牙床。
左也睡不著,右也睡不著,只有夜長夢又多。
將將一睡著,夢見我情哥,夢見情哥調戲我。
還手乍一摸,沒見我情哥,一身冷汗如水潑。
心碎也無益,起來打主意,寫封書信寄郎去。
紙兒折兩折,墨兒研得黑,眼淚汪汪寫不得;
紙兒折成行,墨兒研一堂,兩眼哭得淚汪汪……
或許這就是從前的打鼓書,雖然歌詞有些冗長,但味道十足。我發(fā)現(xiàn)這些歌、這些詞只有放在街頭、場地,人群之中說唱才更打動人心,而一旦錄制成磁帶,往往就失去了原味,喪失了生命力。我喜歡坐在地上或站在人群里聽現(xiàn)場效果。老人唱完之后,那位盲人接著又唱,唱他自己的悲慘遭遇,也唱出一段農村社會的歷史:
鑼鼓打得叮當響,諸位觀眾聽我講:
山西省來在昔陽,普及社員夸農綱。
坡改梯來梯改田,低產變成高產田;
出了不少英雄漢,個個流血又流汗,
個個起早又睡晚,夜晚還辦那個學習班。
大寨紅花開得廣,大寨紅旗插上山,
攆得老少妻離散,弄得無吃又無穿。
干部派我搞基建,開山放炮沖在前,
炸瞎我雙眼失了明,炸斷我左臂剩一根。
我?guī)е叟隽碎T,請同情我這遭孽人……
大小都是情,長短都是棍。
人抬人是無價寶,水抬水來萬丈高。
一角兩角不少的,一塊五角由你去,
回去傳我的兒和女,來世必定報答你。
這位唱打鼓書的盲人叫廖福清,是云陽縣紅獅鎮(zhèn)向陽村第10組農民。75年學大寨時,開山放炮炸瞎了雙眼,炸成殘疾,至今無人理會。他的悲慘遭遇寫在一張攤開的紅紙上,雖然語句有些不順,但意思很清楚。唱完了《農業(yè)學大寨》,他又唱了一段《苦媳婦》:
花開葉兒烏,聽唱苦媳婦,惡公婆來惡幺姑。
說起苦媳婦,她也有名目,家住四川重慶府。
婆家本姓楊,娘家本姓朱,一十六歲定為婦。
男的楊文正,女的朱秀英,一十八歲過婆門。
過了楊家門,把奴不當人,真正苦來實在苦。
早吃苦麻菜,晚吃苦麻根,三頓苦麻不愿吞。
公婆來吃飯,九盤十二碗,少了一樣把碗扳。
幺姑來吃飯,奴在旁邊站,站在旁邊把風扇。
丈夫來吃飯,奴家把飯?zhí)恚粤孙埡蟀淹霌臁?/p>
碗筷撿進屋,趕快拿掃帚,屋前掃了掃屋后。
一家罵我懶,時常拿竹竿,經常打得頭暈眩……
唱到這里,幾個站在人群里聽歌的老婦人用手絹擦著眼淚。唱到苦媳婦被折磨至死,一個老太太情不自禁地大聲說:“當婆婆的好生聽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