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剛到北京的一年里，姑娘帶著我轉(zhuǎn)了北京城所有發(fā)生過她故事的地方。整個鼓樓地區(qū)都踩了個遍，安定門，雍和宮，積水潭，黃城根，北河沿。越過喧鬧的后海酒吧街繼續(xù)往里走，走進(jìn)胡同中，安寧的北京就像一幅畫兒。紅墻碧水，樹影斑駁。有一回我們騎車去轉(zhuǎn)胡同，停自行車的時候，一個大爺提醒我們要鎖好。姑娘張口來了句：“唉，知道了，大爺，謝謝了您吶?！贝鬆敁u搖蒲扇說：“喲，北京姑娘，這年頭，在北京碰上個北京人也不容易啊，哈哈。”說完，晃晃悠悠提著鳥籠就走了。我們倆對視一眼，都忍不住大笑。每一個外地人覺得北京這般那般不夠親切熱情，北漂北漂，總讓他們在汪洋中漂流。殊不知，北京人卻覺得外地人快要攻陷北京了，哪里還是客人。

姑娘還領(lǐng)著我吃炒肝，喝豆汁兒，去她家做客，聽她們一家三口操著純正北京話，互相擠兌。也是在那一年里，我覺得北京很有趣，它把這么多水火不容的東西一股腦兒都攬在自己的懷抱里，變成了一個可以接納任何人的地方。她迅速打消了北京于我的冷漠感，以一個地道北京人的身份，用最熱情直接的方式讓我確定，這座城市可以交到朋友并且似乎也愿意留我下來。

后來姑娘失戀，與前幾次的皮外傷都不同，這一次好像傷筋動骨。她突然學(xué)起了法語，說要去法國上學(xué)離開北京。她經(jīng)常跑來找我，拿著一本書讀法語給我聽，不聽還不行，光聽也不行，還得認(rèn)真聽。她一直瘋瘋顛顛，偶爾出去旅個游，還會傳來一張照片，是外國帥哥。配的話是：帥吧，我搭訕來練法語。這樣一出出折騰下來，我更不會把她的話當(dāng)真，覺得她學(xué)法語這事兒，也就是三分鐘熱度，看起來蕩氣回腸，其實居心叵測。卻不成想，就一年的自學(xué)加上課，她竟然小宇宙爆發(fā)，不光是通過了考試，還拿到了獎學(xué)金。我還沒怎么反應(yīng)過來，她就坐上了去法國南部蒙彼利埃的飛機(jī)出國了。臨走的時候，她說，北京似乎也不是從前那個北京了，北京不留她，北京的人也不留她，她走了。她突然詩意起來讓我很無所適從，我什么話也沒說就看著她進(jìn)了安檢口。她走了之后的一小段時間我很迷茫，覺得我更沒有資格被北京這座城款待，會不會有一天我也縫縫補補失落的心，拖著來時的行李，退回到更有把握的地方。

友情有的時候很堅固，有的時候很脆弱，機(jī)場的依依不舍維持了幾個月的超高熱度，慢慢從聯(lián)系減少，變成不常聯(lián)系，再到幾乎不聯(lián)系?，F(xiàn)在想，也不知道是因為我在北京越來越忙，還是她在法國交到了新的朋友。這樣過了兩年，八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短信，“我回來了，快出來見我?！?/p>

我們約在寶鈔胡同里的小烤肉店里，我過去的時候，她穿著繡花小布鞋和盤扣白襯衫坐在里面，已經(jīng)點好了肉和酒，正舉著小化妝鏡補妝。我心里突然覺得有一塊很緊繃的地方松懈下來，特別踏實地想，她還是這副德行，真好。本來想聽聽她說說法國，結(jié)果一晚上都聽到她一直在說，還是北京好啊，我真想北京。吃完了飯，我們倆出來溜達(dá)，外面高壯的槐樹上傳來蟬鳴，胡同口的西瓜攤子上放著開了瓤的大西瓜，賣西瓜的老大爺一直拿著扇子來回來去的掃蒼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了見了闊別已久的朋友，我突然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也許這才是北京。北京當(dāng)然不僅僅是鋼鐵森林，它骨子里充滿了沉淀過后的生活感，讓人沉得住氣，讓人變得成熟。

不知道多少次，我都舉著相機(jī)興致勃勃想去拍拍北京。落到實處，竟然不知道應(yīng)該從哪一方面下手。是鋼筋鐵骨快速而冰冷的國際都市，還是神秘美麗陽光燦爛的古老京城。究竟哪一個是它應(yīng)該有的樣子，哪一個是它真正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