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2)

補玉山居 作者:嚴歌苓


各排都有鋪位空缺。就是說,那些鋪位上缺席的人員之一不是那個在水泥灰上留了不亦樂乎的腳印的人。再說從李欣的頭一嗓子呼叫到各帳篷戒嚴,中間有七八分鐘時間,短跑成績好的話,那個“狗日流氓”能夠在戒嚴前混進無辜的人群。

溫強拿出跟排長們一模一樣的兇惡破鑼嗓子,叫各排排長把所有缺席的人報到連部,他要連夜審訊。又是二十來分鐘,排長們把名單交上來了。缺席的人現(xiàn)在陸續(xù)冒了出來:有幾個戰(zhàn)士躲在司務長辦公室打牌,他們和司務長是老鄉(xiāng),所以司務長辦公室就是他們的同鄉(xiāng)夜總會;還有十多個戰(zhàn)士開完聯(lián)歡會偷偷留在連部帳篷附近,等溫強一回宿舍他們就進去,摸黑喝酒。溫強知道幾乎每天晚上,各排都有摸黑的同鄉(xiāng)串門,摸黑的老鄉(xiāng)俱樂部。這個悶死人苦死人的地方,溫強由著他們把家鄉(xiāng)村鄰延伸到連里,由著他們的“同鄉(xiāng)夜話”盡興談論女人。他一面用破鑼嗓子叫喊:“都得給我找證人,證明九點半到十點鐘,你在哪里!聽見沒有?!”他好不容易才培養(yǎng)出這條破鑼嗓子?;鶎榆姽僖粡埧诔鰜硪粭l唱歌似的渾厚光潤嗓音是要讓人大大意外的,也會缺乏鎮(zhèn)壓力。他的嗓子在這個時分讓李欣遠遠一聽,一定是不護短的,是替天行道,替她做主的。她不會聽出他的裝腔作勢。

但李欣的眼睛告訴他,她聽出了他的裝腔作勢。她的眼睛也能美得六親不認。他問她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那“狗日流氓”把“一張大臉”貼在窗子上的,她冷冷地看著他肩頭后面——她寧肯看十一點左右的黑夜。她連勞駕自己說普通話的力氣都不想費,用很適合吵嘴的重慶話說她怎么會知道“什么時候”?溫連長這樣問她是想難住她嗎?僅僅幾十分鐘,他們從熟人變成了生人。他從來沒讓女人如此搶白過,悶住了,一再在心里催自己開口,因為不開口真成了理虧,但他開不了口。女醫(yī)生又說,想不到下連隊會出這種事。他嘴一松,說道:“我代表全連向李軍醫(yī)深表歉意?!?/p>

李欣頓時不去看黑夜了。她看著他,黑暗中目光濕淋淋的。那個年長的護士代她陳述了事情始末,蔣醫(yī)生唉聲嘆氣,娘家大哥似的,有怨有恨也羞于啟口似的。女護士告訴溫強和陰沉沉的指導員,李欣正在用水從脖子往下沖時,偶然抬頭看見窗子上白白的大臉。那是個太受屈辱驚嚇的李欣,一時都沒了反應,跟大白臉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才喊起來。“大白臉”膽子好大,聽見喊都沒有馬上跑,把蹲著抱住身子的李欣又看了一會兒,才逃走。兩個年輕的小女兵說她們從屋里跑出來,忘了拿手電,又一起回去拿手電。手電照到了那個“狗日流氓”飛奔而去的背影。小姑娘們檢討自己的不英勇,不然可以跟著追一段,至少把他的身材、步態(tài)看清楚,記下來的。

現(xiàn)在站在溫強面前的是另一個李欣,冷艷收斂,漂亮的眼睛誰也不看,因為看出去沒有一個好東西。溫強賠著小心問她,是不是記得住“大白臉”的模樣。她點點頭,愛答不理,意思是她看錯了一個連的人,包括他連長。指導員隔一會兒打一個包票:事情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清白的戰(zhàn)士們是一鍋雪白的粥,還能允許一顆耗子屎弄得人家沒法下馬勺?

半夜十二點,五個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證詞寫了出來,并列出了證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沒有一個人涉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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