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景宏存果真死了。死得很安靜,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臉部浮腫突然消失了。灰黃的臉變成了紫棠色。全身的骨架仿佛也突然萎縮了似的,身子蜷縮著,格外瘦小。景煥這時反而顯得很鎮(zhèn)靜。她打來水,細細地給父親擦洗,我?guī)椭瓌铀纳碜?,我又一次奇怪這瘦小的身子竟如此沉重。我明白了那被稱做生命的東西是永遠離他而去了。生命之泉是一點一滴地干涸的,你能感受到那些活生生的東西在悄然離去,卻永遠抓不住它……
景宏存在臨終前十多天就基本上不吃什么了。在他漫長的患病歲月里,胃口是多變的。今天想吃西瓜,而明天,西瓜就可能成為他厭惡的對象。人只有在臨死時會暴露真實的、被壓抑著的自我。聽景煥講,她父親過去是極能克己的、孤情寡欲的人,可現(xiàn)在,卻幾乎變成了一個貪嘴的、任性的孩子,只要是他愛吃的東西,他便緊緊地攥住,別人奪也奪不走。
景煥不知從哪里搞到一只小小的酒精爐,銅質(zhì)的,樣子挺精巧。一個多月來,景煥就是用它來煮各種各樣的東西的。每當這個爐子被架起來,火苗熊熊地燃燒的時候,景宏存就吃力地欠起身子,露出貪饞的眼光,仿佛這時他關(guān)心的只有這個鍋子里那一點點可憐的吃食,而他研究了一生的宇宙結(jié)構(gòu)都被拋到了腦后似的。
景宏存享受了一輩子的高薪,而在臨終的時候,為了自己和女兒能吃上點兒可口的東西,卻不得不賣掉那戴了幾十年的歐米伽老爺子手表。
景宏存穿上了一身毛料制服。景煥說,這是父親一生唯一的一套毛料制服。
“你父親掙的那些錢都跑哪兒去了?”
她不回答。
幾位全副武裝的男女護士走進來,極熟練地給這僵硬的木乃伊裹上白布。他的姿勢很別扭,頭向右歪著,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我?guī)状卧噲D校正都沒成功。這時,卻被這幾位白衣健兒裝麻袋似的裝進白被單里,搭上了平車。
在通往太平間的那道斜坡上,我和景煥默默地走著。我們誰也沒有看誰。但我能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恐懼感。這一夜,我一步也沒敢離開她。
第二天一早,景煥的母親趕到了。她站在走廊上,不顧一切大聲號哭。
“我不明白,為什么人死了還要受這樣的捉弄?!”
三天之后,在“向遺體告別”的莊嚴儀式上,景煥望著父親那被拙劣的化妝術(shù)弄得紅紅粉粉的面孔,忍不住憤怒地喊起來。
周圍嗚嗚咽咽的哭聲一下子靜下來。大家都以一種看天外來客的眼光看著景煥。人們的淚腺像自來水的開關(guān)一樣聽使喚。
“怎么了?難道給爸爸的遺容化化妝不好嗎?不必要嗎?”一個身強力壯、塊大膘肥的小伙子氣勢洶洶地躥了出來。我猜到這便是她的弟弟景致。
“父親若是活著,不會同意的?!本盁ɡ淅涞卣f。她今天連一滴淚也沒有。
“哎呀,她怎么說這樣的話呀!好像我們違背了老頭子似的,哎呀,可憐我的一片心意呀……嗚嗚嗚,這叫我怎么活喲!……”
景煥的母親——那小個子女人一下子涕淚交流,哭得死去活來,好像馬上就要癱倒在地,背過氣似的。
“你這個姑娘,怎么一點兒不體諒媽媽呀?”幾位景宏存生前的女同事走過來,“你父親去世了,最難過的是你媽媽,你要懂事喲!……”
景煥的嘴唇上浮出一絲冷笑。
……
“她父親死了,她怎么連一滴眼淚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