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當(dāng)時還年輕的母親懷了妹妹，家里人手有點不足，于是暫時將我托給故鄉(xiāng)的阿繡奶奶照顧，結(jié)果變成我整個童年時代都和阿繡奶奶一起生活。我想，對阿繡奶奶而言，身邊有個孫子，讓她在家族中不明確的身份多少有點保障；加上她年紀(jì)也大了，孤單的生活大概少不了我的陪伴。至于我嘛，也就是個五六歲的小孩，整天黏著疼我的奶奶，自然不會特別想回到父母的身邊。而母親，生了妹妹之后很快又懷了弟弟，多一個我只會礙手礙腳，所以也不急著把我?guī)Щ厝ァ?/p>

阿繡奶奶是在我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去世的，她走了之后我才離開故鄉(xiāng)，回到有爸媽、弟妹等成員的家中。我在父親供職的地方就讀初中，但由于父親再度調(diào)任，我和家人共住的時間不到一年又中斷了；我不得不轉(zhuǎn)學(xué)到離故鄉(xiāng)不遠的初中，住在學(xué)校宿舍。初中畢業(yè)后，除了一年浪人 生活，以及一年高中生涯，總共有兩年和家人住在一起外，很快又因為父親的調(diào)職，以致之后再也沒有了和爸媽、弟妹們共同生活的機會。因此對父親而言，在一起生活這點上，我是一個與家緣淺的孩子，然而父親對我和其他三個一直待在他身邊的孩子毫無差別。不管任何場合他都力求公平，而且他并不是勉強自己這么做。孩子離得遠所以沒什么感情、住在一起因此特別疼愛之類的分別心，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的。對自己的小孩和親戚的小孩也是這樣。他的不偏心、沒有大小眼超乎想象，說得極端點，自己的兒子、女兒也好，認(rèn)識不久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小孩也好，他都一視同仁。在兒女眼中，這樣的父親多么冷淡，但在旁人看來，卻是一種溫暖。

父親在七十歲那年罹癌，手術(shù)基本上算是成功，但十年后復(fù)發(fā)，他臥床半載，人一天天衰弱下去，因為高齡，不得不放棄二次手術(shù)。死只是時間的問題，將近一個月時間，每天都像要隨時撒手而去。兒子、女兒們各自備了喪服載去放在老家，之后就是懷著等病人什么時候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心情，在故鄉(xiāng)和東京之間來來回回。我在父親離開的前一日回去看他，聽醫(yī)生說看樣子再撐個四五天不會有問題，于是當(dāng)晚又趕回東京，沒想到父親就在那晚走了。父親到最后頭腦都清清楚楚，不管是要招待探病的客人吃什么，還是關(guān)于訃聞的注意事項，他對身邊的人無不詳細交代。

和父親最后一次見面時，臨走向他稟報說我這就回東京去了，但兩三天后還會再來，正說著父親竟將他瘦削的右手從棉被里面顫巍巍舉起，向我伸了過來。由于過去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我一時反應(yīng)不來，不知道父親到底想做什么。我將父親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接著父親握住了我的手?？雌饋砭褪莾芍皇植唤?jīng)意地交握著，然而接下來的瞬間，我的手似乎被輕輕頂了一下，就好像垂釣時，釣竿尾端突然傳來微妙魚信的感覺。我倏地將手縮了回來。我不確定剛剛是怎么回事，不過那里面肯定包含了父親類似瞬間意志的東西。想到我是那樣感動地握著父親的手，卻又突然被推開，好像在說“這是在干嗎”，父親的舉動讓我納悶不已。

這個事件,在父親過世后好長一段時間,都還在我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我怎么都放不下,常試著推想各種可能。也許父親自知死期將近，想向我表示父子間最后的親密之情；可是等他握住我的手時，頓時對自己這種念頭感到厭惡，于是就又把我的手推了回來。如此解釋應(yīng)該是合理的。對我來說，這樣想是最自然不過了。也可能是，父親對我出手握住他這個動作感到不快，于是立刻中止本來想對我表達的關(guān)愛之意，放開了他的手。不管是哪一個，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父親對我的手的那種微細難以察覺的推頂，無非是想把兩人意外拉近的距離再度恢復(fù)到原先的狀態(tài)。我覺得這樣最像我所知道的父親，而這樣的父親也沒什么不好。

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一直無法消除“將手抽開的似乎是我”這個想法。說不定是父親,也可能是我。那記冷漠的信號,或許父親毫無所覺，應(yīng)當(dāng)由我來概括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