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成看了雅熏一眼,坐在一旁的雅熏邊笑著邊裝模作樣地舉起手來扮起裁判。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她跟岳成好像,都是那樣輕松幽默不拘小節(jié)的個性,與拘謹內(nèi)斂的我在某些時候似乎格格不入。
“預(yù)備——開始!”
我愣了一下才跳下水,在激起的水花間我看到岳成已經(jīng)領(lǐng)先一大步的距離,我緊追在后,在清涼的溪里我們玩著追逐的游戲。
游到對面的距離并不近,中間又有許多巖石阻擋,必須繞來繞去的我們速度其實沒有太快,當(dāng)接近那塊石頭的時候,我們差不多已經(jīng)游了一半再多一些的距離。
那塊石頭周遭的水是比較深沒錯,但應(yīng)該也不至于讓我們出事——但或許從溺水中幸存的人們,十個里頭有九個會不清楚出事的瞬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問題。
溪水過深、突然抽筋、雙腿無力、體力不支、水流過急、一時分心……有太多太多可能又似乎不太可能的因素,導(dǎo)致我們兩人陷入現(xiàn)在的處境。
在經(jīng)過那塊大石頭時,我們突然失去了游泳的能力。
我顧不得前方的岳成怎么樣了,因為連我自己都在踩不到底的水中拚命掙扎,手腳胡亂揮舞,隨著緊張失措,溪水不斷地從口鼻侵入,雅熏的驚叫聲從岸上傳來,從越來越遙遠的岸上。
除了溪水,我的手腳什么東西都碰觸不到,四肢越動卻越是僵硬,原本清涼舒服的溪水變得冷冽,透著絕望的冰寒。
——完了,這次是真的完了。
令我意外的是,此時我的腦海并沒有浮現(xiàn)所謂死前一生回憶的跑馬燈,取而代之的是一則則報紙與電視新聞的報導(dǎo)——大學(xué)生暑假溪邊戲水溺斃的新聞。
我很害怕,非常害怕,但無能為力。
在如此危急的時刻,我腦中淺薄的醫(yī)學(xué)知識開始幫我自己倒數(shù),我知道,再過幾秒,一切都結(jié)束了。
我,宋英凱,二十一歲的人生就這么戛然而止。
也許不用再幾秒,當(dāng)我這次揮手,如果再摸不到任何東西,就什么都結(jié)束了。
然后——我摸到了石頭的邊邊。
微微的堅硬觸感,雖然只是削過,但我知道自己還有希望。
人體的潛能真的不能小覷,從生理上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能量去支持,但剛剛手削到石頭的觸感,卻給了我猛然的力量。
于是我拚命朝著觸感的方向靠近,我知道石頭離我不遠。
也許再一下下,我就可以碰到它了。
——突然一股力量猛烈地牽制住我,甚至把我往后拉了一步。
我的右腳被一只手抓住,緊緊地,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
是岳成,我知道是他。
我甚至知道我是他生存下去的最后希望。
在湍急的水流中,在慌亂的水花里,在距離石頭不遠的距離,在兩人生死只在幾秒鐘的瞬間。
我知道我救不了他,依照現(xiàn)在的客觀狀況,體力幾乎竭盡而被他抓住的我哪里都去不了。
會一起死。
要不。
只能活我一個。
這時雅熏的聲音極度不適當(dāng)?shù)貍鱽恚谖冶仨氁駬竦拇丝獭?/p>
“岳成!”
哽咽而驚恐的一聲,即便事隔多年后我依然無法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聽,但當(dāng)下就真的清清楚楚地傳進我耳內(nèi)。
我踹開了他。
踹開了岳成,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永遠的,好朋友。
我很清楚,雖然在物理意義上的動作我只是踹了他,但根本上實實在在地,我選擇殺了他。
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心里痛苦難受到即便我終于摸上了石塊,卻絲毫沒有從鬼門關(guān)得救的喜悅。
我只是趴在石塊上,大力地喘著氣,聲嘶力竭地哀嚎與嘶吼。
他死了。
我看著跟我送上不同輛救護車、擔(dān)架上僵硬的岳成,我知道他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雅熏在哭泣,徹底崩潰地嚎啕大哭。
我全身濕漉漉的,像淋著她的眼淚。
原來我們?nèi)齻€人的故事,從來都不是我們所猜測的,竟是走向一個完全的意外。
我從回憶中蘇醒,許久未曾拜訪的回憶,歸來時我依舊滿臉淚痕。
我一直是個相當(dāng)理性的人,如果不是這通電話,我想自己可以永遠不再喚起這段過去。
理性而無情啊。
但一旦喚起了,負面的情緒就像排山倒海,我將休息室的房門鎖上,埋在外套中靜靜地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