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視鏡里

同志時代 作者:韓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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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視鏡里有一個世界——銀行大廈赫然闖入,古墻鐘樓悄然滑去,立交橋在旋轉(zhuǎn),各色廣告牌在閃避,還有那正在拆除的大型“語錄塔”下,公家或私家的貨攤突然冒出來,吸引著洶涌的顧客人潮。它們隨著大街變小再變小,隨著一節(jié)節(jié)黃色和白色的交通地標退去,一晃,被一輛龐大的日本貨柜車抹掉了……

后視鏡里有一個世界,一個急急忙忙慌慌張張向后退去的世界。嘀嘀——嘀嘀——紅燈。橋頭站。綠燈。廣場站。又是紅燈。人民路口站?!瓗缀趺刻於际沁@樣,小蓉駕駛著這輛通道型大客車,每天穿過南北鬧市,鉆過噪音和浮塵,要在18路車的線路上跑八個往返。這就是她的工作和生活。

女司機在這個時代已不新奇,但小蓉還是受到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一些男人,會從窗外或身后送來目光,在她的腰身和面龐上停留,甚至在她胸膛和大腿上撫摸。雖然這些賊眼很討厭,但小蓉從這些目光中體會了自己。她是一個目光的收繳者,大街上無聲的關注焦點之一,因此她習慣了對男人們漫不經(jīng)心,習慣了用紅頭巾和合身的衣衫來加強自己的驕傲,習慣了身子在軟墊上隨著車速輕輕彈起,用威嚴的喇叭聲向所有毛頭小子們警告:看什么看?沒長眼啊?讓開!小心點!

嘀——中間那個后視鏡輻射整個車廂,鏡面里也常常有很多目光。幸好有一條欄桿,把乘客們擋住了,也幸好有醒目的標語,警告乘客不要與司機交談。好,有人就經(jīng)常在那里送來“阿哥阿妹”一類的情歌,有的則經(jīng)常在那里擺出學者姿態(tài)大讀英語,還有的故意高聲談論著自己的三室一廳和組合音響,更有些人牛皮烘烘,抓住任何一個機會評議時局,一再強調(diào)自己“革命干部”和“共產(chǎn)黨員”維護安定團結(jié)的責任……那個鏡面里一直很熱鬧,甚至整個車廂里經(jīng)常人滿為患。售票大姐曾開玩笑地擰了她一把:嘿,全靠我們?nèi)毓媚锏谋P子亮,我們的營業(yè)額月月超計劃!

“你要死?”小蓉好像在發(fā)氣。

“你沒看見嗎?好多人等都要等到我們這一班?!?/p>

“他們在等你吧?”

“等我這個老太婆干什么?等我給他們當后媽???”

小蓉不無得意地一笑。但是,說到男人她的心里并不輕松。她不缺胳膊不缺腿,不是麻子沒齙牙,但終身大事一直拖著。曾經(jīng)與一位局長的公子跳過舞,還一起游泳和爬山——那人經(jīng)常騎著摩托一溜煙超車搶在自己的汽車前面,背上一支高壓氣槍赫然入目。但后來他一變臉,摩托車后座就掛上了另一個女子。這使她一度憤怒和苦悶,不再接受介紹和約會,只是埋頭讀小說。小說常常是害人的,使她常?;孟肱r岛捅枺孟胄≌f主人公那樣的硬漢和義士,幻想那些很少言語、但扛得住苦難、碰上槍林彈雨眼都不眨、走在瓢潑大雨中從不要傘也從不快跑的人——但這樣的人在哪里呢?眼下既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天災,男人都被好日子閹掉了吧?

18路車穿過一片又一片人海,而幻影總是在人海中變得模糊朦朧起來。至少,她還沒看到一個下雨天不撐傘的男人。

一天,她靠站停車,戴著白手套的手,一只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隨意垂下,整個身子軟軟地朝后一靠,眼睛照例朝中間后視鏡一瞥。她瞥到一個老頭急急地躥下車,神色緊張地奪路而逃。她趕緊跳下車去,與追下車的售票員兩頭夾擊,把老頭逮住了。

“你往哪里跑?”售票員大喝。

“對……對不起。我……我沒帶錢……”老頭一口鄉(xiāng)下腔,一粒胸扣已經(jīng)被揪掉了。

“沒錢也坐車?這是你的私家車???”

“哎,哎,我我那丫頭不曉得到哪里去了。今天我說了我眼睛花,辣椒要上糞,黃瓜要搭棚。她硬要拉我來。這下好,剛買了兩個包子就沒看見她了。哎哎,什么紅毛野人,有什么好看???”

旁人總算猜出了幾分,他大概是在動物園與家人走散了。這一路車經(jīng)過動物園,常有農(nóng)民進城去那里看新鮮。

小蓉拿出公事公辦的派頭,“無票乘車,罰款一元?!?/p>

“婦女同志,講假話遭雷劈,我實在沒錢啊……”

“看動物園又有錢?買包子又有錢?好,不打票就到隊部去吧?!毙∪亟裉煲呀?jīng)碰到好幾個逃票的人,正氣不打一處來,眼下不愿糾纏,將老頭重新推上車,自己繞回司機座,把汽車轟轟地發(fā)動。

老頭急得直捶車門,又是扳又是拉,不知道鐵門如何才能打開?!拔乙氯?,我要下去啊……”他的聲音已帶哭腔,但周圍乘客哄笑起來。幾個男人尤其熱烈地支持女司機:“沒錢?扣了他的雨傘,扣他的衣!”“搜,搜搜他的口袋,搜搜他的鞋底!這些鄉(xiāng)巴佬最會藏錢了?!薄熬褪沁@些鄉(xiāng)巴佬討厭,只知道看動物園,看你的爹爹看你姥姥??!”“放個屁也是紅薯臭,講起話來像牛叫,這樣的人跑到城里來做什么?”……

一個憤怒的聲音突然冒出來:“停車!我給他打票!”

小蓉朝后視鏡一瞥,發(fā)現(xiàn)一個青年從人群中擠過來,摸出一張鈔票,拍在售票臺上,然后把找還的散錢數(shù)也不數(shù),胡亂塞進褲袋。

“你們就不是鄉(xiāng)下人嗎?你們的父母,你們的祖父母,哪一個不是鄉(xiāng)下來的?”那人還在憤慨,掃視周圍的面孔,目光也朝后視鏡一掠。小蓉看清楚了,那雙眼睛中的有一只帶有白膜,色澤不大對勁,大概是眼中的某種傷痕。如果你一凝神,有機會仔細打量它,你會暗暗吃驚于它的強悍和粗暴。

小蓉停了車,打開了車門。老人眼圈紅紅地還不肯下車,一把抓住那個青年:“好人呀,好人呀。這位叔叔,來世要得好報呀……”

要是平時,這嗦勁一定使很多乘客焦急不已,但這一天沒有人再吭聲,奇怪的沉靜保持了很久。

兩個站以后,青年也下車走了,是在汽車電器廠站。小蓉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強悍而粗暴的眼傷者總是在榮灣鎮(zhèn)站上車,到汽車電器廠站下車,或者是在汽車電器廠站上車,到榮灣鎮(zhèn)站下車。他顯然是個工人,常穿著一件帶油漬的工作服,踏著一雙歪扭變形的硬殼子皮鞋,臉上有一種長期車間勞累所生成的灰白色。如果不是那一只隱著白膜的眼睛,他勻稱挺拔的個頭,配上那天生卷曲的黑色綿羊頭,是能夠引起姑娘們注意的。要是哪個姑娘倚著那寬寬的肩膀在街上走,也是能夠引人羨慕的。但是他那臉上總凝結(jié)著一種清冷,總喜歡單身只影遠離候車的人群,沒有興奮和活潑。

有一次他背著一個青年上車,那是他助人為樂吧?有一次他很晚才趕上末班車,那是他剛結(jié)束技術革新的深夜研究吧?有一次他頭上纏著白紗布,那一定是他見義勇為與歹徒搏斗受傷了吧?……小蓉進入了想像,手下也就不免有了悄悄的關切,比方汽車明明已經(jīng)起步,只要后視鏡中有追趕汽車而來的熟悉黑影,她就會減速,停車,打開車門,等待那個黑影縱身一躍閃出鏡外,進入另一面后視鏡。

對方顯然感受到了她的好意,在后視鏡里留下不無感激的一瞥。

一次,兩次,三次……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有發(fā)生特別的什么,就像一個公交司機與乘客之間常有情況一樣。但熟悉小蓉的人,也許會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變化。她到理發(fā)店換上了時新的發(fā)式,到鞋帽店選購了漂亮的皮鞋,大概是為了掩飾羞澀,又用白口罩遮住了自己大半個臉。她的駕駛座也更有女人味,一束菊花,幾枝月季,是大窗前常有的點綴。一個擺在窗臺的絨布狗熊,高舉著雙臂,正在向幸福和希望撲擁而來……

又是一個交通高峰時刻。汽車正行駛到五一路,有位乘客突然大叫:“有賊!”呼叫者是車隊調(diào)度員的丈夫,一個胖廚師,外號“酒壇子”。他的錢包剛才不翼而飛,里面有他整整一個月的工資和獎金。這事當然令人同情,也令人氣憤。估計小偷還沒下車,汽車依照慣例不能開門,不能停車,徑直朝公安局刑警隊開去。車里開始混亂起來。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大呼停車,說他要去趕火車。另一位郊區(qū)菜農(nóng)著急化纖袋里的活魚,說耽誤了時間,他的活魚就會悶成臭魚。

胖廚師當然不讓開門:“同志們,階級斗爭嚴重,抓小偷要緊!哪個要下車,我就找哪個要錢包!”

“不行,我有火車票做證。我抗議!我……我要跳車了!”

“你敢跳?你這個家伙神色不對……”

“胡說!我神色不對?我是助研,你懂不懂?助研!”

“助研”在這個年頭還是很陌生很神秘的名詞。

一個農(nóng)民的竹籃被踩癟了。一個小孩被擠倒了,被旁人扶起舉了起來,發(fā)出哇哇哇的哭鬧聲。

汽車開進刑警隊大院,小蓉鳴了幾下喇叭,又跑進辦公樓請來一位警察,向?qū)Ψ秸f明情況。警察不慌不忙,似乎對處理這類事故已很有經(jīng)驗,胸有成竹地揮揮手,吩咐打開車門,叫來失主,簡短地問了幾句,然后登車朝一位位的旅客看去。有些人不禁看,比如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一遭遇警察的目光就臉色轉(zhuǎn)白,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對不起,我可能神色緊張,這這這完全是由于氣憤。我有火車票。但那那那位同志誹謗我!誣陷我!我我我要以一個公民的名義,強烈要求給我恢復名譽……”

警察根本不理他,把他撥到一邊,朝他身后的人看去。這才使他大松了一口氣,掏出手帕擦汗?!拔以缇驼f過么,黨的政策是決不放走一個壞人,也決不冤枉一個好人……”

警察終于盯住了左眼有傷的青年——小蓉熟悉的面孔。

這張面孔的眼里閃過一絲不安。

“又是你啊?跟我來吧?!本炫呐乃募绨?,扭頭就走,揚揚手,意思是可以開車了。乘客們哄的一下議論起來,目光全都投向了嫌疑人,投向了警察鎖定的目標?!霸瓉硎撬??”“剛才他就在我身邊,好險啦。”“打死這個家伙!”“剁掉他的爪子,剁掉他的三只手!”“如今的后生不學好樣啊?!比藗兗娂娊泻啊?/p>

小蓉臉色大變,“民警同志,你沒看錯吧?你這么有把握?”

警察笑了笑:“就是他。錯不了。這街面上別說幾個小偷,就是一只蒼蠅,也被我們看熟了。”說著又把目光投向嫌疑人:“瓦大爺,手又癢起來了?還要同我們玩一把?你出這扇門的時候,不是保證得好好的嗎?”

“我,我沒有……”青年的嘴唇在哆嗦,臉色漲紅,目光轉(zhuǎn)向大家,一種無奈求助的表情。

“交出來吧?!?/p>

“我真的沒有?!?/p>

“沒有?到拘留所喂幾天蚊子,再看你有沒有!”

酒壇子沖了過去,在青年身上一陣猛搜,沒搜出什么,就厲聲喝問:“錢包轉(zhuǎn)給誰了?誰是你的同伙?”警察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jīng)一巴掌甩在青年的臉上,聲音清脆而響亮。

一巴掌也是扇在小蓉的臉上。接下來,她不知是如何離開刑警隊的,是如何回到市區(qū)大街上的。整整一天神思恍惚,臉上火辣辣的,她不是忘了關門就是忘了開門,還差點忘了踩剎車,公交大客車險些撞上前面的軍車。她簡直要哭了,要罵粗話了。不是要罵前面的軍車,是要罵那個賊。也不是要罵那個賊,是要罵自己。她自己做錯了什么嗎?當然也沒什么。只是她好蠢啊,好癡啊,好荒唐啊,居然把一個小蟊賊當成浪漫小說。她現(xiàn)在總算可以想明白了。那一次他背著一個青年上車,肯定是營救他的犯罪同黨。那一次他很晚才趕上末班車,肯定是深夜作案蛇行鼠竄。那一次他頭上纏著白紗布,肯定是街頭斗毆自找苦頭。至于他給老農(nóng)民買車票,那有什么不好理解?最邪惡的家伙也是最狡猾的家伙,有時來一點堂皇的義舉,冒充大善人,解除人們的警覺,然后伺機渾水摸魚,不就是司空見慣的障眼法嗎?

她知道那個人叫瓦大爺,瓦爾特,是從一個南斯拉夫電影里借來的綽號——這是她當天中午去刑警隊做筆錄時知道的。她想起了這個耳熟的名字。那是好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她碰到了兩個小混混逃票。他們自己動手撥動了氣閘,打開了車門,逃之夭夭,還對追趕上去的小蓉大聲浪笑:“車票沒有,戲票倒是有兩張,有一張專門留給親愛的?!毙∪貧獾么罅R:“流氓!”正在這時,車隊的同事們趕來增援了。兩個小混混拔腿就跑,跑到遠處又扔回一句:“姐姐,來抓吧,來抓呀,老子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南門口有名的瓦爾特……”結(jié)果,人沒抓住,她回到車里還發(fā)現(xiàn),那兩個家伙剛坐過的座墊上,皮革面子被小刀割破,海綿軟墊不翼而飛。兩塊剛掛上去的新窗簾也不見了。

她后來怎么就沒認出來呢?她后來怎么還居然在后視鏡里尋找他呢?她不敢往下想。嘎的一聲,一輛面包車迎面撞來,猛剎車,乘客和尖叫聲一齊朝前撲過來。她跑到車下一看,還好,只差三公分就要撞碎車燈,又是一次可能的車禍?!澳闶窃趺锤愕模肯沽搜郯??你看你走到哪條道了?……”面包車的司機劈頭蓋臉大罵。她沒有申辯,也沒有動,像一座雕像呆呆地站著。

就在這件事發(fā)生后的一個周末,經(jīng)車隊隊長的介紹,她與一位大學生見面了。那人圓圓的臉蛋,白里透紅,大概是由于緊張,說話時總望著膝頭,眼皮眨個不停。據(jù)說他正在考留學生資格準備出國,據(jù)說他伯伯是這個姨子是那個,反正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心一橫,小蓉走出門的時候,對介紹人點了點頭。

她的生活重新開始。現(xiàn)在不用讀小說了,她有很多事要忙,給男朋友織毛衣,給男朋友熨襯衣,給男朋友打電話約定周末的活動。即便男朋友的尖聲細氣讓她有點失望,即便他相識幾天后就買來當歸紅棗和衛(wèi)生巾,讓她差一點作嘔,但她還能怎么樣?連大學生這樣的香餑餑都不要,她真的以后準備當一輩子老姑娘?她也不必再注意后視鏡里的乘客了。那些乘客只是乘客,只是她服務的對象,是她工資和獎金的來源,如此而已。她只需要防止他們逃票,防止他們吵鬧、打架以及在急剎車時摔倒。這就夠了。如果她更好心一點,也只是不時大聲提醒一句:“大家保管好自己的緊要物件,注意小偷?。 ?/p>

這一天在起點站發(fā)車之前,她看到酒壇子搖搖晃晃走來,手里提著兩個臘豬頭,嘴里照例酒氣撲鼻,差點把她熏倒。

“又喝多了吧?”她打趣道,“大嫂也不管管你。到時候又把錢包丟了,害得我開車跑公安局。”

“不會不會,”對方哈哈一笑,“其實上次我也沒丟錢包?!?/p>

“什么?”

“我是說,上次我沒有丟錢包。”

“怎么回事?你害人???”

“上次我多喝了兩杯,就記錯了。我換衣時忘了掏錢包,三天以后才發(fā)現(xiàn)……”

“警察不是已經(jīng)抓了那個小偷?”

“嘿嘿,算是冤枉他了。后來我去了公安局,讓警察放了他。我給他鞠了三個躬,請他抽煙……”

“你要是一直沒找出那個錢包,不就把別人害慘了?”

“也不能全怪我。誰叫他有前科呢?誰叫他賊眉賊眼呢?要是都像我這樣面善,車上就是丟了金山銀山,我也可以睡大覺是不是?”

汽車里已有了很多乘客,等待著調(diào)度室那邊的發(fā)車訊號。物價啦,天氣啦,獎金啦,排球賽啦,刑事犯罪啦,就是這個時候?qū)こ5脑掝}。今天的乘客有兩個汽車電器廠的師傅,都認識上次誤抓的那個青年,于是又多了新的話題。聽他們說,那次的錢包事件確實是冤枉了人。其實那后生這幾年表現(xiàn)還不錯,沒有再打架,沒有再偷盜,浪子回頭金不換,讀電視大學還爭了個全廠成績第一,在油庫救火時還英勇負傷。他姐姐也是這個廠的工人。聽他姐姐說,她弟弟有次在電影院里看見了一個人的錢包,心里癢癢的,為了忍住自己一只賊手,硬是把自己的手狠咬了一口。他媽媽也是這個廠的工人。聽他媽媽說,她兒子自從上次被誤抓以后,再也不敢坐公交車,就怕車上有什么東西丟失,自己就算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

小蓉這才明白,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沒有再見到那只左眼帶傷的面孔,沒有再見到那滿頭卷發(fā)和高挑的個頭了。就因為一次誤會,她的固定乘客里永遠少了一個,她還一直不知道。

銀行大廈赫然闖來,沒有他。古墻鐘樓悄然滑去,沒有他。立交橋在旋轉(zhuǎn),沒有他。各色廣告牌在閃避,還是沒有他。世界這么大,人這么多,可是他已不見蹤影??墒切∪貫槭裁匆宜??是在找他嗎?有必要找他嗎?他只是她的一個普通乘客。小蓉從沒同他說過話,甚至連他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

汽車電器廠站過去了。榮灣鎮(zhèn)站也過去了。汽車電器廠站再次過去了……天正下著雨,水點落在光滑滑的柏油路面上,濺起水泡;落在樹葉上,使葉片顫抖。汽車前窗的刮雨刷來回擺動,刷出了一個透明的扇形,可以讓司機看見路面上的水流,看見行人往屋檐下逃奔,還看見大街兩旁五顏六色的雨傘,如同突然綻開的花朵。突然,司機往后視鏡里一瞥,看見了路邊一個熟悉的身影。沒錯,就是他。他全身濕透,扛著一個車軸模樣的金屬工件,沒躲雨,也沒撐傘,皮鞋一搭一搭地撩起水花。從他的步態(tài)來看,他扛得再重也不在乎,悠悠然倒像在散步。

小蓉減緩了車速,打開了車門,甚至閃亮了汽車一側(cè)的轉(zhuǎn)向燈,意思非常明顯。黃色的轉(zhuǎn)向燈一閃一閃,是柔和的示意眼光,差不多還是迎客的禮花。

連售票大姐也明白了意思,沖著他大喊:“上不上車?等你呢!”

他看了一下汽車,下意識地讓得更遠。他朝后視鏡投過一瞥,還沒等司機看清,眼睛就消失了。小蓉依稀記得,那目光里有惶亂也不無感激。

“這沒心沒肺的,不識好人心啊?!笔燮贝蠼闫财沧?。

接下來的事情,是他扛著工件走過斑馬線,到街對面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是他再也不見了。

嘀嘀——汽車喇叭聲透出了絕望。小蓉捂了捂嘴巴,重新關門和加速,驅(qū)動著沉重的汽車匯入車流。茫茫的雨霧里,天色越來越暗,刺眼的雷電一次次閃亮。紅燈。綠燈。黃燈。紅燈。貨柜車。冷藏車。小轎車。翻斗車。長街短巷交錯縱橫,街市變得越來越擁擠,越來越光怪陸離色彩繽紛了。車窗前晃著一張節(jié)日賀卡,噴發(fā)著濃烈的香氣。這是那位大學生昨天送上車的。當時他握住她的手指尖,激動地報告喜訊:他已通過了英語考試,馬上就要出國留學……但不知為什么,她在那一刻心緒很亂,竟粗魯?shù)卮蠛埃骸拔以谏习?!在上班!你一邊待著去!滾!”

嘩——雨更大了。后視鏡被雨水洗得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了。一輛大卡車在那里急速變小,剛才尖厲急切的喇叭聲,一閃過去就變得深沉低啞。

小蓉也按響了喇叭,而且響得特別長久,似乎是一聲憋足了勁的嘶喊,向所有風雨中的人傾訴。

1983年7月

(原題《反光鏡里》。最初發(fā)表于1983年《青年文學》,后收入小說集《飛過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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