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釗遞過手絹，幫他揩了淚。陳延年說：“我爸爸，是要我這么告訴你的……”

李大釗專注地看著小伙子。

“他說，你去轉(zhuǎn)告李叔叔一句話，就說，我這幾天特別想念的一個人，就是他?！?/p>

李大釗聽了，鼻子一酸，眼眶潮濕起來。

他心里說，仲甫，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以往許多突圍不出去的問題，被鐵柵一圍，突然都有出路了。

“李叔叔，我自己也有一句話想問你?！毖幽暧终f。

“你問?！?/p>

“我讀了巴枯寧的文章，還有克魯泡特金的文章，我覺得無政府主義，對于黑暗的中國來說，實在是個好主義。我爸爸叫我別讀巴枯寧，不知道我該不該聽爸爸這句話?！?/p>

“不該聽?！?/p>

“哦？”延年覺著了意外。

“對于青年人讀什么書的問題，誰的話也不能全聽。你不必全聽你爸爸的，你也不必全聽巴枯寧的。巴枯寧的無政府學(xué)說，自有他的理想主義之長處，也有他的幻想主義之不足。這是我的看法。當(dāng)然，我之陋見，你也不必全然采信?！?/p>

“我明白了?！毖幽旯ЧЬ淳凑酒饋怼?/p>

“你坐下，”李大釗說，“現(xiàn)在該是我告訴你一句話的時候了?！?/p>

陳延年坐下。

李大釗點點窗外：“她是你的姨媽，現(xiàn)在也是你的媽媽。我知道你對你父親娶小姨子這件事是一直不滿意的。你不滿意，喬年也不滿意，你安徽老家的人都不滿意?！?/p>

陳延年垂了頭。窗外夕陽本來就映紅了他的臉，李大釗的這番話又添了他一重紅色。

“你母親還在安徽老家？”

“在。她小腳，走不遠(yuǎn)。既不會走上海，也不會走北京?！?/p>

“聽你這句話，”李大釗說，“你對你父親還有氣?！?/p>

“他如今在牢里，我怎么還敢有氣？我像李叔叔一樣，恨不得他今天就出了那鐵籠子！”

“你在上海，一個月五塊錢，缺衣少食的，能對你父親沒有氣？”

“沒有，”延年搖頭，“我知道爸爸的良苦之心。一個月五元錢，他是買的一塊石頭。他是用這塊石頭在磨我，磨喬年。他把我和喬年看成是兩把刀?！?/p>

“延年，你今天聽李叔叔一句話：你既然能理解你父親，你就該方方面面都理解她?！?/p>

陳延年盯著自己的鞋尖。這是一雙黑面布鞋，大腳趾都快露出頭了。

“我懂了，”他站起來，“李叔叔，我這就跟我姨媽回家。”

他于是就走出屋門，對院子里的高君曼說：“媽，我跟你回家去?！?/p>

媽？高君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一張臉就像花一樣綻放開來。

回箭桿胡同之后，高君曼急急忙忙張羅著給延年煮了飯，又在燈下數(shù)出二十塊銀元，一定要叫延年伸出手來接。抄家那天，警察沒有抄走銀元。

延年不接。

高君曼說：“延年，你喊我媽，叫我高興。你一定拿著，你十塊，喬年十塊?！?/p>

“不要不要！”陳延年一個勁躲，把掛在門邊的一只木勺子都碰了下來。

高君曼使勁抓住延年的手，硬是一沓沓放入銀洋：“你要不收，就是見外了。媽看見你這副樣子，心疼！再怎么說，你和喬年的親生母親，也是我的親姐，我能不心疼你和喬年嗎？我跟你爸爸也說過不止十回二十回了，別苦了孩子，可他這顆榆木疙瘩腦袋，就是裝不進(jìn)我的話。說是磨煉，磨煉，你們身子骨還嫩，能這么磨煉嗎？延年，你今天聽媽一句話，飯一定要吃飽，衣服一定要穿暖，缺了啥，盡管來信說，你爸不睬你，媽睬你，啊？”

陳延年聽話地點點頭。

高君曼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了。自打陳獨秀入獄后，她還沒有像今天這么高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