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檐水一直在響,夾著隱隱約約的敲竹梆子的聲音。那架撐著傘的餛飩擔子不知走在哪條深巷里?!懊相u啊,我不動氣。我肚中唯有胃氣,現(xiàn)在好不容易驅散了,我還能再動什么?再說,你這勸慰之語,也算是人之常情,我能動什么氣呢?我老婆也常這么嘮叨我,我耳膜都起繭了??墒悄阆胂?,孟鄒,一個人,靠什么支撐著才活在世上?睜眼閉眼,也就那么幾十年,白駒過隙,一忽而已。你說,靠什么撐著?你說呢?”
“兄說吧,兄一向是弟的先生?!?/p>
“無非兩個字,”陳獨秀伸出兩根指頭,“理想。”
“弟當然明白,就如弟亦有理想一樣,一輩子賣書、借書、印書。兄為弟寫的聯(lián)‘推倒一時豪杰,擴拓萬古心胸’,弟都帶來上海掛在廳堂上了!弟焉得沒有理想?”
“聽明白了,我所信奉的,就是你的這個理想:賣書。我叫賣的,是主義。我的目的,是要叫全中國都迷上這本書。你我的國家太苦了,知道嗎?你我的民族太苦了,知道嗎?已經(jīng)苦了多少代多少年了,我見著不忍心,知道嗎孟鄒?我陳獨秀不忍心!我生到人間來,就是為這個才活著的!我先前叫賣的是子彈,因為我參加過暗殺團,造過火藥,后來我明白,一粒子彈,在中國,打穿不了什么。我明白了這個理之后,我才開始叫賣主義,我覺得主義才是最厲害的火藥。你現(xiàn)在勸我不要干這碼子活了,就等于給我一根繩子,叫我懸梁,給我一把刀子,叫我割頸!”
“弟明白了?!蓖裘相u站起來,“仲甫,孟鄒既無意給兄繩,也無意給兄刀,今日之言,算孟鄒都是廢話。我這個人,書庫里待久了,也快迂腐成一條書蛀蟲了。兄別在意,兄安生睡?!?/p>
他走到門口,擰滅燈,關上門,忽又在片刻之后輕輕推開門。
“仲甫,”汪孟鄒在黑暗中說,“兄是一個偉大人物,真的,兄一點也不比我書架上的那些世界偉人遜色?!?/p>
“又是一句廢話?!?/p>
“真的,我們皖人臉面有光了?!?/p>
“還是廢話?!?/p>
北方鄰國果然秘密地來人了。
京城4月,塵沙大,浮灰和陽光攪在一塊兒暖融融地下來,這就使得街面上有了春意。京城廠甸一帶有幾條吃食街,帶著濃郁京味兒的叫賣聲整日在這里響成一片。
“豌豆黃!驢打滾!來塊大切糕嘍!”
“糖豌豆來,江米粥!扒糕,涼粉,老豆腐!”
一伙外國男女滿面笑容地走過這塊熱熱鬧鬧的京城繁華之地。連片的吃食攤、風箏店、風車鋪,使這些初到中國京城的人很覺稀奇。就在陳獨秀于上海鬧胃痛的這一天,李大釗在京城誠懇地接待了幾位來自北方鄰國的客人。
他們是秘密來的,公開的身份不是共產(chǎn)黨,是記者。
領頭的是魏金斯基,他是共產(chǎn)國際遠東書記處派往中國的代表團負責人,他在俄共黨員、翻譯楊明齋的陪同下,來北京接洽李大釗。魏金斯基四十多歲,中國皇城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很新鮮。他問李大釗,小販們的這種美麗的吆喝是不是就是中國京戲的一種唱腔。李大釗告訴他,不是唱腔,但這種吆喝確實很像京戲里的道白。流動小販們在大宅院門前的吆喝要比在這街路上的吆喝更見悠長,“開了鍋的嘍,炸豆腐呵”,一句長腔,要長到幾層院子里的太太小姐都能聽個明明白白;而在這街路上的呢,則講究個短促、響亮,讓路人聽了耳膜一振,而耳朵是直接連通胃部的。
魏金斯基哈哈笑。
笑完之后,魏金斯基便要品嘗小吃,李大釗連連說不成。為人東道,吃炸豆腐,這哪成?不成體統(tǒng)!但是路過一家切面鋪,魏金斯基卻是死活不走了,他的妻子庫茲涅佐娃以及他的秘書夫婦也一齊停了下來,大家一個勁指指點點,看起來都要吃小吃。
切面鋪子不大,門口照例掛一只竹籮圈,用紅紙剪成的流蘇糊了一圈,給人的感覺又厚道又溫馨。
山東漢子楊明齋再三對李大釗解釋說:“李同志,蘇聯(lián)朋友說,他們真的愿意吃這兒的面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