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暮色之中,李大釗走入后閘胡同,一推門進(jìn)家,妻子趙紉蘭就迎了上來?!斑@么遲才回來?開會了?”
李大釗說:“復(fù)了一封長信,很緊要,寄上海的。”
趙紉蘭猜出來了:“給陳先生的?”
李大釗接到陳獨秀長長的信函后,旋即也復(fù)了一封長信,鄭重建議中國共產(chǎn)主義政黨的名稱,還是叫‘中國共產(chǎn)黨’為好。
趙紉蘭為丈夫換上拖鞋。李大釗說:“仲甫在上海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我在北京也須加快步伐。明天我就想找?guī)讉€人談?wù)?,好在湖南的毛潤之為?qū)張之事也在北京?!?/p>
趙紉蘭一拍手:“啊呀,忘了告訴你,那個毛潤之前兩天來家里找過你?!?/p>
“他來過了?”
“說是辭行來的,他要去上海,有一批湖南青年要去法國勤工儉學(xué),他說要趕去送行?!?/p>
毛澤東挽起褲管,把自己的光腳放入溪泉中。
這里是山東曲阜孔廟,松柏長得密密麻麻。
毛澤東在南下上海途中,特意在山東的泰山和曲阜等地停留。來曲阜,自然是想看看孔子的故居和墓地。
毛澤東揩干凈雙腳,穿上黑面布鞋,徑往大成殿而去。
入了空無一人的大成殿,迎面便是孔子塑像。毛澤東覺著了一陣陰涼,頓感氣氛莊肅。
孔子的面相發(fā)黑。毛澤東觀視塑像良久,末了,一屁股坐下來。
他一時覺得有滿腹的話,閑坐無事的孔子恰可以做他的對談?wù)摺?/p>
“孔老夫子啊,孔老夫子,三千年前,你的弟子在樹下躲了雨,我毛澤東今日也在孔府的樹下躲了雨;你的弟子洗了腳,我毛澤東今日也洗了腳。既已濯足,便為弟子,不管你相認(rèn)不相認(rèn),我毛澤東自今日始,算是你孔老夫子的弟子嘍!”
說到此處,毛澤東前傾彎腰,鞠了一躬。
“去年這個時候,北京大呼要打倒你的孔家店,我在湖南,也揮拳高呼砸爛孔家店。如今想一想,你老夫子開過店嗎?你不是開店之人,你當(dāng)不了掌柜的。你就是開店,也開不出一家好店來!你呀,老夫子,你無非就是一匹馬,一輛車,坑坑洼洼到處走罷了。你既未開過店,我們?yōu)槭裁匆氵@個假店主過不去呢?你想過這個道理沒有?看來你沒有想過。我倒是想過了,我今天告訴你,其中之關(guān)鍵,是你的文章沒有做好。”
孔子沉悶不語。毛澤東搖了搖頭。
“你雖述而不作,但是你之所述,其實,也并不漂亮。大約是你老了,所以蠢話很多。你用你的語言搓了一根繩子,這根繩子本來是掛你的店牌的,你卻沒有去掛,反而拿來束縛國人的手腳,尤其是我們青年人的手腳。這一縛,就縛了兩千多年。須知束縛是有代價的。既有束縛,便有反抗。所以我們這些晚輩就認(rèn)定你有一家店,便要用石頭來砸你這個店。我小名石三伢子,我這塊石頭雖不大,也是砸著見痛的喲!”
說到這里,毛澤東笑起來。
“但是你不要怕,”毛澤東又說,“你連個店號也沒有,你怕什么?如今要怕的,倒是我們這些石頭,包括我這個石三伢子。我們砸了你的店子,我們又開什么店呢?我們能賣什么東西呢?其實,老夫子啊,我們也沒個店號,我們再怎么盤算,也盤算不出有哪一票扎扎實實的貨于今可以賣給國人。所以,沒法子啰,我毛澤東今天還是愿意跑來這里,來你老夫子面前洗一回腳,做一回你的弟子!好歹你還有個‘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我愿意聽;你還有個‘有教無類’,我愿意聽;你還有個‘未知生,焉知死’,我愿意聽!我這么說,你老人家該滿意了吧?”
毛澤東等了半天,沒聽孔子言語,便長嘆一聲,起身,袖子一揮,走了。
大成殿前松柏?fù)u動。毛澤東一步步踱于松柏之下,神思凝重,凝重之間還頗有些愴然。中國叫孔夫子擺弄了這么多年,什么東西都集“大成”了,積重難返,要改變一點什么,真?zhèn)€是難,但是一個民族總是要有新路擺在眼面前的,孩子一代一代生出來,路總是要不斷地走下去的??追蜃又螅撟呤裁绰纺??中國總不能再走死路吧?雖說死路兩旁一直是松柏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