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點點頭:“好像想起來了?!蓖裘相u帶著他看過上海的好多家診所,醫(yī)生有男有女,他確實也記不得哪一個了。但是經(jīng)這位女人如此一說,他腦海里似乎也有了點印象。他問她,你一直在聽我演講嗎,你為什么要聽?女人說因為你講的話有道理,我每天看的是人的病,但是我知道,這個社會有病了。
陳獨秀覺得這個女人這樣回答很合自己的意,而且對方的聲音也很好聽。
女人又說:“你的腳扭傷了,你該用點藥?!彼f話雖然輕柔,但是不容分辯。陳獨秀點點頭,靠著她的身軀,努力站起來。幾分鐘后,她扶著他穿過一個門洞,又穿過一條窄窄的里弄。陳獨秀現(xiàn)在才看清了她,她一張臉很漂亮,眼睛和眉毛都很細(xì),鼻梁挺挺的。陳獨秀一直沒有吭聲,任憑那女人叫了一輛黃包車,坐了上去,幾個彎之后,他又被扶進(jìn)了一間舊舊的平房,平房里都是質(zhì)地很厚重的家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藥水味兒。
按照女人的吩咐,陳獨秀倒在一張竹躺椅里,然后把右腳高高架起。
女人叫他忍住痛,脫了他的舊皮鞋,又脫了他濕漉漉的襪子。濃濃的臭味從空中一陣陣散開來。女人聞著,也不回避,也無表情。她先用毛巾,再用酒精,凈了他的腳,然后調(diào)和著一種褐色藥膏,仔細(xì)地為他敷抹。陳獨秀齜牙咧嘴,感覺到又涼又痛,但是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在心里已經(jīng)確認(rèn)她是個醫(yī)生了。醫(yī)生這種職業(yè),他一向是敬佩的。女人問他痛不痛,陳獨秀說:“稍微有一點。我在北京也翻過一次墻,腳也扭過?!?/p>
“那就是陳傷了?!迸苏f。
一個男孩探進(jìn)頭來,四五歲的模樣,臉很圓,頭發(fā)蓋在眉毛上。他看看陌生人,又看看女人,說:“媽,我要吃番薯?!?/p>
“自己去鍋里拿,乖!”女人說。
孩子走了。陳獨秀問:“你先生呢?”
“別提他?!?/p>
為什么別提呢?陳獨秀木然,后來又搖搖頭。
女人笑一下,說:“我是一雙他穿過的鞋子,說扔就扔。扔了都五年了?!?/p>
陳獨秀瞧著自己的光腳丫子出神。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
“施芝英。”
“你真的喜歡聽我演講?”
女人說真的喜歡,不過今天也只是第一次,她是偶然路過那兒。陳獨秀來了興致,追問女人,聽自己的演講,到底是什么感覺。
“沒聽你講話之前,我是這個感覺?!笔┲ビ⑸焓?,按熄電燈,房間頓時一片灰暗?!奥犇阋环v話,就是這個感覺?!?/p>
她復(fù)又打開了燈。
陳獨秀覺得這女人聰明。
“書生之言,不會有這番功用吧?”陳獨秀淡然地說,一邊說,一邊心里振奮。他完全明白自己講演的那種沖擊力。
施芝英的回答態(tài)度誠懇:“不然,我也不會救你。我一個棄婦,敢背你敢扶你嗎?”
陳獨秀盯著這位穿著碎花兒布衫的女醫(yī)生,仔細(xì)盯著,長時間盯著。突然,女醫(yī)生發(fā)出了一聲笑,笑聲碎碎的,同時,她的笑容也很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