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她聽見了三叔那句充滿了憤怒甚至是蔑視的“誰想死就讓誰去死”。
鄭東霓也清楚,三叔知道她聽見了。
三叔放開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幾乎是遲疑地說:“東霓,跟三叔走,三叔帶你們?nèi)タ措娪?。?/p>
鄭東霓只是專注地看著他,搖頭。固執(zhí)地后退著,想要掙脫三叔的手,盡管那不大可能。
她的眼睛是漆黑的。那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瞳仁似乎要比一般人大上幾號。別人的眼睛里面只不過是兩個小小的黑點,她不一樣。她的目光深處有兩個凌晨一點的夜晚。萬籟俱寂,沒有任何聲息。
三叔繼續(xù)抓著她的手臂,她繼續(xù)掙脫。而我,就在旁觀著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的僵持的那短短幾秒鐘之間,看懂了很多直到我長大成人之后都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東西。
比如難以啟齒的歉意,比如無地自容的倔強,比如無法化解卻可以忍讓的溫柔,比如一起經(jīng)歷過羞恥和仇恨之后才會出現(xiàn)的,脆弱的,朝露一般的同盟。
最終,是三叔先放棄了,三叔放下了他的大手,長嘆一聲:“東霓,你這個孩子?!编崠|霓沒有表情,她只是說:“三叔,你們走吧。別管我們家的事情了。小兔子的裙子濕了,趕緊給她換,不然會感冒的?!?/p>
印象中,從那一天起,在這個家里,鄭東霓不再是個孩子。似乎沒有人像大人訓(xùn)斥孩子那樣訓(xùn)斥過她,哪怕是在她闖禍的時候。
如今,在我靜靜地回憶童年往事的時候,許多的畫面紛至沓來,清晰得一如清晨就要醒來時候的夢境。然后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管鄭南音叫小兔或者小兔子了,原來鄭南音的ID是我們大家的集體創(chuàng)作。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起這么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來。不過有時候,回憶就是這樣的,一點邏輯也不講。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鄭東霓,還有鄭南音,我們?nèi)齻€人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情。我們心照不宣,就像是這件事情從未曾存在過。我還以為,鄭南音早已忘記了,她那個時候畢竟只有三歲零五個月??墒怯幸惶?,那是鄭南音初中畢業(yè)那年的暑假,我們倆待在家里的時候,聽見樓上不小心把什么東西從陽臺上弄掉了,摔在樓底下的水泥地上,一聲沉悶的巨響。鄭南音頓時跳了起來,藏在我身后,她清澈地,但是慌亂地看著我,她說:“哥哥,他們把熱水瓶的壺膽弄碎了嗎?”
于是我就知道,她沒忘,一天也沒有。
仇恨,是種類似于某些中藥材的東西,性寒,微苦,沉淀在人體內(nèi),散發(fā)著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長日久,卻總是能催生一場又一場血肉橫飛的爆炸。核武器,手榴彈,炸藥包,當(dāng)然還有被用來當(dāng)作武器的暖水瓶,都是由仇恨贈送的禮品盒,打開它們,轟隆一聲,火花四濺,濃煙滾滾,生命以一種迅捷的方式分崩離析。別忘了,那是個儀式,仇恨祝愿你們每個帶著恨意生存的人,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