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清明節(jié)剛過幾天,我接到一位中學同學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說是要告訴我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我一聽,急問是什么不幸的消息。
我剛從老家掃墓回來,也知道這位老同學從深圳回老家掃墓,我們曾相約到南寧來聚會。在老家我也遇到過其他老同學,沒聽到什么要特別告知的消息,更遑論“不幸”的事。所以對方一講“不幸的消息”,我頓時有些莫名的驚悚。
他說:“你真的不知道磨士長的消息?”
我說:“最近的不知道。今年3月初他來南寧,曾打電話給我,說是他們的磨氏宗堂已近收尾,還缺點資金,他來南寧是為了籌款。當時我問他,去年說的,在今年清明多叫些老同學到他家聚會的事還辦不辦?他說,辦辦辦。又說眼下他最大最大的事是建成宗堂,完成了以后才能安心地去辦其他的事。講完他就掛了電話?!?/p>
老同學在電話里不吭氣了,像是怕告訴我他所說的不幸的事。我焦急地追問,磨士長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說:“聽說,在慶祝宗堂落成的那個晚上,他去放大炮時被炸死了!”
我一聽,簡直震蒙了,磨士長這個什么苦日子都熬得過來的,養(yǎng)著九條命的家伙,怎么不合時運地被土制的紙大炮炸死?還偏偏是在他的族人喜慶的日子里。要知道,磨氏宗堂是他兩年多苦心經(jīng)營、籌運的結(jié)果,他為此幾乎嘔心瀝血。宗堂有了,他卻沒了。這樣的一個歸宿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我在一時震驚之后,是無比的痛惜。這種不幸的遭遇落在磨士長身上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之后,我在電話里對老同學說:“想不到,真想不到!在這之前,我曾對他心有不滿!”老同學問為什么。顯然他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我說:“磨士長不是說今年清明節(jié)期間請我們再到他家聚會嗎?臨近清明,我知道他宗堂的事情也忙得差不多了,就一直等他的通知,等他的電話。我不能打電話催問他,畢竟是他請同學搞聚會,要他花錢的事情。可是,就一直等不到他的電話。清明期間我還在老家待了幾天,我是有意不打電話給他,也不去找他,看他是不是為了磨氏宗堂把我們老同學忘了。沒想到,清明節(jié)前他就已經(jīng)出事了!”
老同學在電話里說:“前幾天我打電話找他,接電話的是個女的,她問我找誰。我說,找磨士長,我是他的老同學。那女的停頓了一會兒,冷冷地說了聲磨士長出差了,就掛了電話?!?/p>
我想,可能是磨士長家里什么人接的電話。磨士長去世不久,家里人還不能接受他死亡這個現(xiàn)實吧。
第二天我把電話打到磨士長辦的香廠,打到他的辦公室。我找磨士長接電話,看誰接,看接電話的人怎么對我說磨士長的事。我希望盡快地知道事情真相。
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磨士長辦公室里的電話要不是他接,就是他的助手接。這位助手是他的親戚,堂侄磨開明。我在磨士長家吃過兩次飯,都是幾位老同學相聚敘舊。每次磨開明鞍前馬后地忙接待,就連買菜置酒的事也由他操辦。
我問他,你是磨開明吧?他說是,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士長的老同學,姓陳。磨開明馬上就聽出是我,電話里叫我聲陳叔,有點泣不成聲:“你找不到我士長叔了……”
我讓他冷靜些,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怎么就出了這樣不幸的事情。
電話那頭說:“慶祝宗堂落成那晚,唱師公戲,士長叔兩公婆宴會回家之后,士長嬸說晚上去宗堂看師公戲。士長叔就說,好吧,我也去放炮。這一放就放出了事,放的沖天大炮點后未響,他湊近去看,炮反倒響了,炸開了。也有人說,當時一點就炸了。到底誰說得對,因為晚上天很黑,也沒有人能夠看清楚。不過,被炮炸倒是事實。唉,這事很傷心,怎么攤上這樣的事?”
我安慰悲痛的磨開明,磨士長遇難我們一幫同學都很難過。我讓他轉(zhuǎn)告磨士長遺屬,請她們節(jié)哀順變。
磨開明說磨士長的喪事是他幫著辦的,按理說不管怎么樣都得給親朋好友發(fā)訃告??墒沁B個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磨士長的記事本加電話號碼簿在他生前丟失了。他一死,連記在他腦子里的也帶走了。磨士長留下的香廠現(xiàn)在由磨開明幫著打理,業(yè)務關系都聯(lián)系不上,他現(xiàn)在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說有這么回事。今年三月磨士長在南寧,我和他通話,他也說丟了記事本的事,還問我要手機號碼!為丟失記事本的事他當時很沮喪,要知道,他是什么都往那本子上記的。
磨開明說,他士長叔也還有其他的記事本,有好幾本,說是寫下來給我寫小說用的。但在出事后就被士長嬸打了個包抱回去了。
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了我和磨士長的約定,他希望我以他為原型,寫一個最最平凡而又遭遇很多的人。這個人物像他,但又不完全是他;這個人物在政治鑒定中是個有錯誤的甚至不能造就的人,但在尋常生活里不失為一個好人;這個人物不是我們教科書中所說的正面人物、美好形象,而是文學作品中一個值得同情、值得書寫的人物。讀者如果讀了作品,就像看到鄰家大叔、大伯的人生際遇和經(jīng)歷,又能有所體會和領悟。
為此,我曾對磨士長進行過三天的錄音采訪,在我的筆記本上也記下了許多。
接下來的幾天里,磨士長讓我徹夜難眠。不單是因為他逝世的不幸,更因為這讓我想起了他人生的坎坷和他所經(jīng)歷的蹉跎歲月。磨士長小時候因為家窮當過乞丐,解放后十歲出頭才正式進學校讀書;高考時因1957年出過一張“惡毒”的大字報,差點名落孫山;醫(yī)專畢業(yè)分配到邊遠山區(qū),醫(yī)德日隆,卻行為怪異,未及三年便被遣回鄉(xiāng)務農(nóng);在鄉(xiāng)里鳳凰脫毛不及雞,兄嫂與其惡斗不已;無奈離鄉(xiāng)流落海南,被當敵特關押,狼狽而歸;后來又闖桂西,經(jīng)歷不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差點涉毒而入獄……及至改革開放,他搏命開荒種蔗,成了縣里“甘蔗大王”,卻差點讓自己的女兒送命;中越邊境戰(zhàn)爭爆發(fā),他請纓上陣,英勇?lián)尵葌麊T,立下戰(zhàn)功;而后在鄉(xiāng)間小有名氣的他,得以批地建屋,辦成香廠,產(chǎn)品遠銷東南亞;勤勞致富后的他,慈懷善舉,幫補窮親故友,資助貧困生上學,興建磨氏宗堂,以弘揚傳統(tǒng)忠孝仁義之德為己任??墒?,未曾想,就在宗堂落成、族人歡慶之時,他竟突然殞身!時乎?命乎?真是難以說清。他這輩子工農(nóng)商學兵,酸甜苦辣咸,哪行沒投身過,哪般滋味沒嘗過?人生路上,跌跌撞撞,成功失敗,得意失意,總是和他如影隨形。這是一個苦難的靈魂!他的身世和經(jīng)歷,像謎一樣吸引著我。我一直要寫他這樣的人物,而現(xiàn)在因為他的突然死亡,我們曾經(jīng)的約定,我的計劃怕是要落空了。
沒想到的是磨士長的遺孀,他的第二任妻子沒幾天就來找我。過去長相富態(tài),成天笑吟吟的她,神情悲戚,身子瘦了一大圈,衣服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她把磨士長留下的五本筆記本帶給我,說磨士長除了留下一個不知道怎樣經(jīng)營的香廠和幾萬元欠債,再就是這堆本本了。
“我看了這幾本東西心里是不好受,但總還要想著完成他的心愿,由你寫出一本書,留給他的孩子看看,父親也不是什么都沒有給他們留下?!彼f。
磨士長的妻子臨走時甚至給我鞠了躬,請我一定要寫出這本書。
從這天起,我丟下手上的一切活計,開始寫這部小說。我把小說名定為《我這把生銹大刀》,這是因為磨士長有一句口頭禪,說他是一把生銹大刀。
小說開始了?;蛟S說,這是一部非虛構(gòu)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