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星期天早上的遠(yuǎn)足 4

代表作·中間代 作者:薛憶溈 柴春芽 路內(nèi) 阿乙 苗煒 瓦當(dāng) 阿丁 馮唐 李師江 曹寇


我的記憶也是一盒充滿了劃痕的磁帶,比如說,我此后一個月曠課越來越多,最終完全放棄了晚間的課,這是什么原因?如果說我當(dāng)時對季陽挺有好感,我應(yīng)該每次都去上課,盼望時常見到她才對。我想不起來了,那陣子肯定發(fā)生了別的什么事情。當(dāng)然,我記得我告訴季陽那盤磁帶被我弄壞了的時候,她的反應(yīng)很平淡:“壞了就壞了,我送給你了?!焙孟駥λ齺碚f,那不是一個多重要的東西,好像我在說謊,找個借口想把那盤磁帶留下?,F(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耐心去分析十來年前一男一女之間的對話有什么微妙之處。當(dāng)然,我還記得,我說要送給她一張甘斯布的CD ,像我隨口許諾過的好多事情一樣,這話也沒算數(shù)。

那年十二月的一天,我接到季陽的電話,她用法語打招呼說“你好”,我一下就聽出來是她,回應(yīng)了一句“bonjour”(你好)。她接著說,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她要參加一個大Party 迎接新年,我聽懂了,問她在哪兒。她說出了一個酒吧的名字,我還追問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冒出北京話:“就三里屯兒啊?!蹦莻€“屯”字帶著重重的兒化音,我一下笑出了聲。她說:“你笑什么笑啊?你最近怎么不來上課?你肯定天天晚上忙著約會不好好學(xué)習(xí)了。說說,約到什么漂亮姑娘了?”我支吾著,她說:“你這家伙說話就是不老實,好了,到時候見。”

那一年是所謂的“千年之交”,大家都莫名地興奮,有人期盼全世界的電腦都在二〇〇〇年到來的時候崩潰,有人期盼末日來臨我們能逃脫最后的審判。我的一位朋友飛到南非,說要在好望角迎接新世紀(jì)的第一道曙光,另一位朋友說,第一道曙光應(yīng)該是在太平洋上出現(xiàn)??傊@個時間的標(biāo)記讓大家都有點神神道道的,好像我們能借此洗脫原來的壞運氣,在公元二〇〇〇年這一偉大時刻,擁有全新的能量和運氣。

“時間是沒有方向的,時間是混沌的?!蔽以谌锿鸵患颐小跋沩灐钡木瓢梢姷郊娟枙r,她右手拿著一杯葡萄酒,左手拿著一根煙,穿著一件大V 字領(lǐng)的黑裙子,真空,最低處好像能看到肚臍眼。

“你知道路德維希?波爾茲曼嗎?”

“我不知道?!?/p>

一個高大的外國尖孫從我們身邊走過,季陽一把拉住他:“你知道路德維希?波爾茲曼嗎?”

“不知道,他來了嗎?”外國尖孫敷衍了一句,閃身走開。

季陽一個趔趄—她拉著那洋人的時候,身體重心都靠了過去,她站穩(wěn):“他也不知道。”她把煙頭扔掉,踩滅了,高跟鞋足有六厘米?!拔覀兛傆X得時間一去不復(fù)返了,時間是向前的,我們都變老了,實際上,時間沒有箭頭,時間是一片混沌。波爾茲曼是個物理學(xué)家,他研究的就是時間問題?!?/p>

我攬著她的腰,聞著她香噴噴的身體,穿過人群找了個沙發(fā)坐下來,她意識清晰,語言流暢:“波爾茲曼被這個問題弄瘋了,他在慕尼黑的精神病院里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來他出院,和家里人一起去亞得里亞海邊度假。有一天,他老婆和孩子出門,只留下波爾茲曼一個人在家,等他們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波爾茲曼自殺了,上吊了。這個科學(xué)家被他研究的問題給逼瘋了,給逼死了?!?/p>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一九〇六年,離現(xiàn)在快一百年了。嘿,你這家伙就是糊涂,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不要總被過去、現(xiàn)在、未來這樣的概念糾纏,這些都是幻覺?!彼驯永锏木埔伙嫸M,“幫我去拿一杯香檳來?!?/p>

小酒吧里擠了有三四十人,吧臺上有各種葡萄酒和烈酒,我拿著兩杯氣泡酒回來,看見季陽旁邊坐著另一個姑娘。

“嗨,這是貝貝?!奔娟柦o我介紹。

貝貝長著一雙巨大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大的眼睛,她看著我,就像兩盞探照燈。她非常不客氣地說:“你別灌她酒啊。”

我有些愣:“我剛開始喝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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