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聽聽你的反駁，你說野獸之間從沒停止過爭斗，呵呵，爭斗，那是你們?nèi)祟惖慕蟹?。鱷魚、獅子和豺狼虎豹的世界，確實每天都發(fā)生著你所謂的爭斗，可你忽略了一點，這些生物之間的爭斗實質(zhì)上是出自本能，因為饑餓才去獵食，因為傳宗接代才去為一次交媾咬得遍體鱗傷。它們不知道什么叫基因，但它們會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遴選最優(yōu)秀的基因；它們不知道什么叫種群，但它們會用尖牙利爪維護種群的傳承；它們更不懂什么叫綱什么叫屬什么叫目，但它們憑借氣味就可以分辨出同類和異類。因為無意識，它們排除異己的方式都那么光明正大。年邁的公獅被年輕的公獅干掉或驅(qū)逐，你們會認為殘酷，但這恰恰是自然的法則?？赡銈兡兀磕銈儼l(fā)明了法律、發(fā)明了禮教、發(fā)明了種種繁文縟節(jié)，可你們的生活依然蕪雜凌亂。你們用自己發(fā)明的法則捆綁自己，反過來你們還維護捆綁你們的繩子。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見過比你們?nèi)祟惛尚Φ纳锪?。就這樣你們還敢宣稱自己是高等生物，你們還敢說直立行走是非智能生物邁向智能生物的偉大標志？笑話，真他媽是個笑話。你們藐視自然，你們砍伐林木，你們更改河道，你們用大壩讓洄游的魚斷子絕孫，你們用水泥一樣的腦袋鋪設(shè)水泥的道路，覆蓋小草的生長、填充昆蟲的洞穴，你們讓其他的生物絕望，總有一天，最終絕望的一定是你們自己。

你們……蘇珊說，不是我，至少……不是我自己。

蘇珊抬起頭，眼里竟有笑意，她說，那么，按照你的自然法則，現(xiàn)在你流血了，作為一頭母獸，我該怎么辦呢？

舔。李格林說，用你的舌頭為我舔舐傷口。同類的唾液是最有效的療傷之藥。

森林里的第一個夜晚。有風吹動樹葉的巨大響聲，有夜行動物穿過腐葉的唰唰聲，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梟啼，還有野豬的鼾聲、狐貍的夢囈、狼的嚎叫，以及一些不知是什么生物發(fā)出的聲響。

在支離破碎的夢中，蘇珊還聽到某些生物的亡靈的嘶喊。

李格林說得對，她還要忍受蟲蟻的叮咬，忍受粗糲樹枝拼成的床板的摩擦，還有李格林沒提到的墜下樹摔個半死的危險。

森林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空氣清新得過分。蘇珊想，如果能使空氣凝固，可以做成好多好多香草味的透明果凍。鳥類在森林中穿梭鳴囀，聲音清麗出塵，好像鳴叫前用最清冽的泉水漱過口、清洗過喉嚨。晨霧在林間搖曳迤邐，遠處的樹木如在虛空里漂浮。所有的葉片都翠綠欲滴，似乎有人在夜間清洗了整片森林。在鳥雀啼囀的間隙，森林里變得安靜無匹，蘇珊甚至能聽到昆蟲啃噬樹葉和葉脈砉然斷裂的聲響。

蘇珊享受著森林清晨的美好，李格林還在熟睡。他的睡姿仍然是人類的睡姿，一只手枕在頭下，另一只手原本搭在蘇珊的肚子上，現(xiàn)在蘇珊輕輕把它挪開。李格林兩腿分得很開，昨天的紀念工具縮得很小，像個幼雀那樣熟睡。

蘇珊肚子里的生鳥蛋還沒有完全消化，她一坐起來甚至還打了個飽嗝。但隨即她就再一次頭暈目眩，她知道這是醉氧的征兆——

森林中的氧氣太充足了，每一棵樹都是一只巨大的氧氣罐。

氧氣罐，這個闖入腦袋的文明世界的東西讓蘇珊想起了她的職業(yè)。隨后她差點兒喊出聲，她壓回已到嗓子眼的叫喊，轉(zhuǎn)而輕輕呻吟，一只手繞到屁股上，用指腹輕輕觸碰，嘴里嘶嘶作響。昨天晚上她真的掉了下去，她還在空中的時候就已經(jīng)醒了，她還在空中的時候樹下有一只夤夜出行的刺猬經(jīng)過，她的屁股落在了刺猬身上，于是刺猬被壓成了肉餅，蘇珊柔嫩的屁股也付出了一些孔洞和鮮血。

蘇珊把舌尖伸向一片樹葉，那可是一大滴露水，然后是又一片又一片。她摘下幾片潮濕的樹葉擦了擦臉，臉上就留下葉片綠色的血，她又想起鏡子，就暗自罵了自己一句。

鏡子還有什么用呢？鏡子已經(jīng)沒用了。蘇珊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