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閣樓(7)

春天在哪里 作者:阿乙


盡管不太相信這說法,母親還是在盛怒中召集本族在街上的人,殺氣騰騰地去了二房劉村?!皠A呢?劉國華在哪里?”他們在這青壯年都出外打工的村莊呼吼,找到那矮小的房屋。男老人照例用左手扒住女老人的肩膀,拖著殘廢的右腿出來。

“你們算什么東西?”母親說。那老人嘴角瞬時流出一攤水,說:“說些什么呢?”

“她說,國華害了她女兒。”女老人說,接著又對母親說,“你們也要講良心,我們世代都是農(nóng)民,我也知道你們是城里人,他們倆沒好上,我們從來沒怪過姑娘。不是一個條件?!?/p>

“什么不怪?你兒子說要殺了我女兒?!?/p>

“不可能,我兒子那么老實?!?/p>

“怎么不可能?”母親發(fā)了瘋,嚷起來,只見那男老人眼中滾下一顆球大的淚水,強(qiáng)忍著說:“你們走啊?!?/p>

“走什么走?我今天特為來告訴你們,我朱家就沒怕過誰?!?/p>

“走啊。”

“我只是來告訴你們,我女兒這些年到你們家來,求你們,討好你們,好讓你們兒子回心轉(zhuǎn)意,不要禍害她。她值得嗎?你們配嗎?你們哪一點配得上她討好?”

那男老人怒得不行,顫抖著從隨身包里抓出玻璃杯,擲過來,卻是在距母親還有一米時掉下。女老人馬上大哭:“都死了人啊,都沒一個人出來做主啊?!蹦赣H倒不怕什么村人,就怕人家又要中風(fēng)了,強(qiáng)上幾句嘴,便鎮(zhèn)定地鉆進(jìn)車?yán)?,一溜煙回了縣城。她找到派出所所長,所長二話沒說,將劉國華申報為追逃對象。

又過去兩年,風(fēng)平浪靜。母親吃了往日好強(qiáng)的虧,在老年生活中落了單,被一個練功團(tuán)隊召去,每日傍晚大力鼓掌。她又偏偏是無神論出身,因此能在表象上自控,一時使外人不能察覺。只是那瘋癲像肥肉,時常勾引著她心甘情愿地走,一不朝前走,便如萬蟻鉆心。

那朱衛(wèi)見情況如此,回家便少了。人們只道閨女是小棉襖,見著朱丹每日仍歸來。母親開始無休無止地折磨保姆,比如懷疑投毒。那保姆嘴角長胡子,大字不識的一個村姑,哪里受得了這般侮辱?卷起鋪蓋要走,被朱丹拉住,加了兩百工資。朱丹說:“三姑,你好歹在這里服侍八年了,就當(dāng)她是個小孩,作弄你吧?!蹦潜D芬宦?,心軟了,后來還能開玩笑:“老怪,你說我下毒,我要下毒早就下了,輪不到今天。”

母親說:“哼,你先吃,你下毒先把你毒死最好不過了?!?/p>

保姆便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然后她們在宅子里曠日持久地玩游戲。母親總是出其不意在角落放上畫過奇怪圖案的人民幣,裝作忘記了。保姆總是將它們收集起來,還她,她便蘸口水一張張地點,要是少了,便大叫:“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不誠實的東西,你就這樣貪心,連主家這點錢都偷。”保姆便打電筒去找,不久便真找到五塊錢。

卻說一日,母親靈感來了,懷疑保姆將農(nóng)村的親人接來住,便閑不住,四處搜尋。她從一樓翻至四樓,一無所獲,便去了閣樓。通往那里的樓梯又窄又陡,她一手扶著腦袋一手扶著臺階,爬上去。她一打開鎖,便見里邊灰蒙蒙一片,一只壯碩的烏鴉撲棱棱飛出窗戶。

兩只用不干膠粘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又被包裝帶捆死的木箱躺在那里,暗紅色的油漆尚未剝落。看得出來,它時刻等待被搬走,卻像是不幸的孩子被永久遺忘。母親抹抹蓋上的灰,心說:“我可是從來沒整理過這兩箱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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