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十一點時,家家戶戶閉門,鐘永連也要掩門,卻見遠處天空射出一束筆直的弱光。她僵立著,直到它越來越大,分明朝這邊射來,才振奮起來?!斑@車燈像金箍棒,在天空攪來攪去啊。”她想,然后小跑,跑了一會兒覺得慢,索性放開步子像男人那樣跑。
這是輛面包車,路過她時停都沒停。
她坐在路上開始哭,她痛,全身痛。她的鞋跑掉,石尖割壞腳,還摔了一跤。她的兒子不回來了。但在她感到再沒什么能告慰自己時,那輛分明是駛向別地的面包車又折回,朝著村里開去。它恰好停于她家門口,不肯熄火。
她跑回去。
國峰將一只簡單的包拎出來,丟在地上,從褲兜翻出兩百,給了司機。他還是那么冷漠。鐘永連撿起包,說:“師傅要不要在家吃個飯?”那司機沒應(yīng),將車開走了。
“怎么回得這么晚?”她問。
“坐一天一夜火車,在縣城一直租不到車?!眱鹤佑行┰?。
“餓嗎?”
“餓。”
“我去給你熱菜?!?/p>
“喝粥?!?/p>
“大過年喝粥做什么?”
“喝粥?!?/p>
國峰的聲音小,但還是威嚴。他又說:“困,做好了叫我?!比缓笏]著眼,熟練地走向臥室,轟然倒在床上。鐘永連用了很久才將他身下的被子扯出來,蓋在他身上。然后她懷著極大的踏實與極大的空虛去熬粥。她洗鍋,淘米,倒入大量的水。她知道兒子喜歡喝清湯一樣的粥。越清湯寡水越好。她等候著,覺得磨人,就去搖煤氣罐,有時覺得熟了,揭開鍋蓋,一股白汽冒出,用湯勺舀出來,卻還是硬的。稀飯做好后,她盛上一碗,忍著滾燙端進臥室,喚了一聲。被窩里傳出細微的響動,他遙遠地唔了一聲。
“峰,起來喝粥?!?/p>
他沒回答。她坐在床邊等待。坐火車起碼三千里,從縣城回少說又六十里。她悄悄掖被子。窗外開始飄落大雪,這時多寧靜啊,我的兒子熟睡著。窗外飄著大雪。
過了一陣她又喚:“峰?!?/p>
沒有回答。
她便像老母牛那樣,將臉龐湊去,溫柔地喚:“峰,快起來,先吃點,吃過了再睡?!边@樣喚著她有些v,去摸他臉,卻是冰塊一般冰。探鼻孔,氣息已微弱了。她搖他,就像在搖一只晃來晃去的水袋。因此她急,去拉他,手從滑雪衫上滑下,便捋起他的衣袖,捉住他手腕。她用了好大的力,感覺對方意外地輕,卻怎么也捉不上來。
忽然她全身僵住,哭泣起來。
她捉的不是人手,而是死狗、死貓、死耗子的手,她的指頭沾滿滑爛、臭烘烘的脂肪。她的大拇指正死摳著兒子破爛的手腕,直抵白森森的骨頭。他的手臂全然紫掉,像茄子那樣紫,一劃就爛。她推上他的羊毛衫,身上也這樣,紫色的血管像是紫色運河,在胸口縱橫交錯。等到她匆忙爬上去從后邊抱起他,他的頭顱已像被斬,猛然垂落,在那被迫張開的嘴里,嘔出一股化肥才有的氣。
醫(yī)生觀察三分鐘便走出病室,找到鐘永連后憤慨地說:“你兒子身體全部爛了,器官、皮膚、骨頭都爛了,活活腐爛死了。”后來她租車將國峰運回,悄悄埋了。
開春后,立志要成為全國大律師的縣法律援助中心吳主任來到楊村,找到白發(fā)蒼蒼的她。他解釋著含鉛量、周工作負荷量、防護措施這些詞,發(fā)現(xiàn)對方根本不懂,因此打了個比方,就像是日本人侵華時的毒氣工廠,這個比那個還毒。鐘永連搖著頭走開了。
“我這也是為你好,又不要你出一分錢。”
“不啊。”
“難道你兒子就這么白白死了?”
“不啊,不需要?!辩娪肋B很固執(zhí)。后來她走向鄰人家,像大病初愈那樣,極其緩慢、小心地讓屁股落在石檻。吳海英看見,端凳子出來,“坐著冷,二娘?!?/p>
“要說,還是我不該疑你?!?/p>
“二娘,到這時了還說這種話?!?/p>
吳海英蹲下來,去摸鐘永連的手,鐘永連讓她好好地摸。吳海英沒再說話,不停地出眼淚,而鐘永連一直像烈士仰著頭。這時在村頭,在那家還沒走的打工仔家里,音響正在放Beyonce的《Halo》:
Everywhere I\'m looking now
I\'m surrounded by your embrace
Baby I can see your halo
You know you\'re my saving grace
You\'re everything I need and more
It\'s written all over your face
Baby I can feel your halo
Pray it won\'t fade away
她們就像兩塊石頭那樣聽著。
(感謝楊繼斌先生為我講述這個故事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