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們幾乎天天會見。他酷愛漢玉,收藏著不少墨西哥的雕玉。他隨身帶著不少件精品。他說他不是一個古董收藏家,所以貨物的真贗他并不計較,他所要的是玉的形式與雕工。他最得意的是他在雕玉上發(fā)現(xiàn)了中國藝術與墨西哥藝術的相同處。因為別的國家很少雕玉。他說以前還有許多人還疑心墨西哥翡翠是由中國運去的呢。他的線條的潔凈與剛勁,我相信多少是從這雕玉上得來的啟示。
我們漸漸相熟了,在友誼的氛圍里,國界已完全消滅。雖然有時他常因了他為沙同那本關于中國的書所畫的插圖而感覺到不舒服。但是為什么要為了這些可愛的插圖而感覺到不舒服呢,十多張像抒情詩般的線條畫?我在沒有看到那本書前便在美國雜志上看到這些畫。最引起我的興趣的是一張中國學生在公園里談情的速寫:男的穿了翻領的襯衫,手里拿了三本英文書,一手撐著頭,額角上戴了個遮光罩;女的蓬松了頭發(fā),在衣裳的開叉隱約現(xiàn)出大腿上的吊襪帶。兩個人面對面斜倚地坐在長椅上。這是深刻的同情的觀察。
我們談得最長久的要算那一個晚上,他撒了個謊辭去了一個為了他而舉行的重大宴會,因為他也和所有的藝術家一樣,最怕接受正式而恭敬的請柬。約好我去接他,五點半我便到了茀立茨夫人家。他在和顏小姐談話,一見我來,便立刻拉著我說:“你來得正好,我正和她在這里爭辯。我說世界上一切的人種里,中國人臉部的結構最整齊,她不贊同?!蔽铱此谋砬?,知道他方才不是在和顏小姐講著一男一女相對時的普通話,便也很正經地承認了他的意見。
先到我家里,我請他到書房里坐。我預備為《時代》(即《時代畫報》——編者注)寫一篇新聞的記載,但是那種審問口供般的談話簡直不知從何處開始。我從來不愿問人家的年齡,我也從來不愿把我自己的年齡對人講;我覺得年齡是一個人的私事。他看上去不過三十左右,但是從他已經為Vanity Fair做了十年的工作一點上看來,那么他應當是早就過了三十歲了。我不想問他的藝術主張,因為他為Vanity Fair所畫的作品上,我早知道他對于古典的藝術有極深刻的了解及透徹的研究;他不一定會承認“現(xiàn)代派”畫如何的偉大,但是他決不懷疑他們的地位。我不愿問他過往的歷史,因為我知道自己也不會記得清楚;況且怎樣一個兩歲小孩會拿了筆畫花畫鳥之類的故事,也不見得能更增高他的名譽。所以我決計放棄我的新聞記者的身份。
我于是指給他看墻上掛著的那張安格爾(Ingres)的素描(見《時代畫報》二卷三期)。他便興奮地說:“我早就想問你這是不是安格爾。我一進門便知道這是他的作品。我很佩服他那種嚴謹?shù)膽B(tài)度。一個藝術家當然不宜太刻板,但是無論如何得要認真,得要忠實于他自己。”他又接下去說:“中國畫的純粹的藝術的態(tài)度,是我所最崇拜的,沒有一條線條雜著一些名利的念頭。中國畫不在形似上費心血;筆一著紙,藝術家便把靈魂完全交付給手腕,這原是一種指揮下意識的神秘方法。在這一方面,中國藝術家得到了最大的成功。”
他把一切的藝術分作了三種,他說完全是鬧著玩的;但是我卻覺得正像他的漫畫一般,這里面的確有真理存在。他分的三種是——
(一)手腕的藝術
(二)頭腦的藝術
(三)科學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