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肉揭掉臉上的一層皮,內(nèi)里真實(shí)的毛孔才得以暢快呼吸。風(fēng)里裹帶的雪子刺在皮肉上,冰硬的疼。扎肉有鮮明的黃皮膚和一頭白發(fā),但五官很年輕,眼神朝氣蓬勃的,耳垂微卷,人中直長,系菩薩的面相。他坐在一家面攤上,用腫得像饅頭的兩只手端起湯面大口吮吸,發(fā)出的聲音像食物在他嘴里唱《鬧春花》。面碗很燙,在寒夜里冒出乳白的蒸汽,它們化自碗邊上、鍋蓋縫里,伸出一只妖手,召喚饑腸轆轆的過客。
然而杜春曉跟前的面碗?yún)s是滿的,自抽煙成為她進(jìn)食的一種方式開始,食物便很少能打動她的腸胃,但扎肉樂觀的吃法令她安心。食欲反映一個人的求生意志,吃得下的人往往對未來比較樂觀,哪怕兩只手都被鋼釘斬傷筋骨,痛過嚎過之后,便照樣端起碗來。
扎肉之所以被喚作“扎肉”,皆因他健壯結(jié)實(shí)的身軀如一塊被捆了稻草繩的紅燒肉,又胃口驚人,吃多少都不見飽,這在富貴人家是喜事,扎肉胎沒投準(zhǔn),偏偏生在窮苦人家,為一塊蔥油餅都要跟兄弟姐妹打破頭。爹娘看他們斗得狠了,便要挑出一個殺雞儆猴,往往挑中身材最彪悍的孩子,于是扎肉動不動便被他爹臘月天丟進(jìn)河里,或者吊在家中前院的榆樹上打。春秋季還好些,到了夏天,榆樹葉密密麻麻長出一個綠蓋,卻怎么也遮不住毒日頭,挨一鞭灑層油,再辣出一身汗,苦不堪言。扎肉離開那天,正值青云鎮(zhèn)家家戶戶迎蠶吐絲,大家都無暇分身顧他,他便掏了他娘掖在棉褲檔里頭的六個大洋,遠(yuǎn)走高飛。
從此扎肉的食量越來越大,要吃的就得有錢,所以他獲取錢財(cái)?shù)氖侄我踩諠u高明。扎肉在二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嘗到飽的滋味,那是他在一個珠寶老板的院子里扮鬼嚇到他們雞犬不寧,又冒充高僧入內(nèi)成功“驅(qū)鬼”,拿到一大筆錢。他用所謂的“靈符”燒得滿院子煙熏火燎,蓋過了嘴里冒出的胃液酸氣。之后扎肉頭一次去廣源樓吃了一頓大餐,醉酒當(dāng)歌,次日醒來時(shí)嘴邊還有五糧液與宮爆雞丁混濁的余味。扎肉由此找準(zhǔn)方向,干起了騙子的營生。因有些買賣是要做完就跑的,所以東游西蕩,沒有固定居所。他腦子活絡(luò),臉蛋生得也忠厚,極易讓人信服,所以至今只被抓到過兩次,系在詐一個紈绔公子“入股”跟他一道做煙草生意的辰光被那表情懶散的女人揪出,原以為要被拉去見官,或吃些別的苦頭,孰料她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勾動了兩下食指,道:“老鄉(xiāng)呀,既賺了這一大筆,也該分些給我不是?”扎肉理所當(dāng)然逃過一劫。第二次被抓是這回扮成俄國富商在賭場誆財(cái),孰料又碰上那個叫杜春曉的女人。然而不管與她的際遇是福是禍,她都是扎肉人生中第一個朋友。
能在這樣蠻荒的地方重逢,兩個人心里都有些酸酸的,尤其杜春曉衣裳更是破破爛爛,像直接披了一塊抹布在身上,面色白里泛起一些青氣,像是有什么隱疾在身卻刻意忽略。扎肉雖被教訓(xùn)了一通,行頭到底還在,意味著體面也都還在。
“姐,你到底還是逃到這里來了?!痹夂韧曜詈笠豢诿鏈?,神氣恢復(fù)了七八分,連紗布上滲出的血絲都顯得不那么駭人了。他到底年輕一些,肉體上的打擊更扛得祝
杜春曉偏了一下頭,一片細(xì)長濃霧自唇間游出,她也不回答,只說:“再來一碗?”便把自己跟前那碗推到扎肉的一邊。
扎肉欲言又止,攬過碗來,又埋頭吃了起來。
夏冰扶了一下眼鏡,忍不住問道:“你們……認(rèn)識?”
“還記得小時(shí)候隔三岔五就被老子吊在樹上打得鬼哭狼嚎的沈撲滿么?就是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