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描寫春夜的雨,而且是以歡悅的心情迎接雨,沒有一句離開這個意思。這就需要細心體會,用嚴密的字句寫出來,才能配合這樣的情感。試看第三、四句所寫的春雨風味,把音樂與繪畫所不能完全表達的都表達出來了。不過這樣純客觀的描寫還不能算詩,必須詩中還有人在,又不能生硬地把自己裝上去。他的第五、六句只從雨夜漆黑中一點船燈托出自己,所謂著墨無多,已經(jīng)呼之欲出。這就是神妙的地方。神妙到這里,好像不能再說什么了,再從正面說就笨了,他卻預想到明天的景象,不再說雨,而說到雨后或雨中的花。(因為明天還有雨沒雨是不能預測的。)這又給我們一種啟示:就題發(fā)揮還不夠,一定要能想到題外,方能歸結(jié)到題中。詩的巧拙,分別就在這里。所以多讀古人的好詩,能使我們的思路打開,不落俗套,不受束縛。
第四種是說家常的詩,以元稹《遣悲懷》一首為例。
昔日戲言身后事,今朝皆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日衰。
丈夫傷悼妻子的詩,從來沒有寫得這樣明白淺顯的。這簡直和說話一般,不落一點組織的痕跡,卻又很工整,這樣的詩最能動人。這就是元稹、白居易一派的特別長處。他說:“此恨人人有”,這樣的情感果然也是人人有的。因為人人都有,所以格外顯出是好詩。不過作這種詩也有一定的條件限制,必須是真從心坎流露出來的,如果不然,就會顯得淺薄。
第五種是游記一類的詩,以韓愈《山石》一首為例。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促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更不歸。
從到廟投宿說到第二天早起離開,所看見的景物,所發(fā)生的感想,平鋪直敘,隨意寫來,不像是詩,可是也成了詩中一格。好處也在于寫的是真情實景,而句法字法也雅健不凡。學這種詩當然比較容易。
第六種是寫絕情的詩,以李商隱的《無題》一首為例。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秀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詩開始二句已經(jīng)寫得輕靈婉轉(zhuǎn),是艷體詩中最合拍的語調(diào)。艷體詩抒寫兩性間的情愛,是應(yīng)當像花一般婉秀,水一般輕柔的。第三、四句寫相思之苦,深刻非常。第五、 六句完全用艷麗的字面來襯托,這是從六朝的宮體詩至五代的小令詞一貫相承的辦法,也是傳統(tǒng)詩歌獨有的風味。末尾兩句,又是一層深一層地寫情,使人真有無可奈何之感。劉郎暗指漢武帝求仙,意思是會面比遇仙還難。
第七種是感慨的詩,以杜甫的《九日藍田崔氏莊》一首為例。
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整冠。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