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這是一著無心插柳的好棋。剛剛興起的網(wǎng)絡(luò)媒體固然比不上傳統(tǒng)媒體更具影響力,可是幾張相片一段文字傳到網(wǎng)上,至少可以起到公證的作用,勝過空口無憑。琴高也給了他意外的驚喜。介紹身份時就表現(xiàn)出超過木訥形象的機靈,特別是在酒桌上接姜明廣電話,能夠隨機應變地稱呼“老板”而非“經(jīng)理”——琴高完全明白他和擁軍在某方面必須保持一致,如同政府、開發(fā)商和經(jīng)濟學家共同制造的房產(chǎn)泡沫,只有維護的義務(wù),并無破壞的權(quán)利。毫無疑問,這個電話把酒席氣氛推向高潮,琴高能夠得到領(lǐng)導召喚共同出席酒局,說明他受到重視,擁軍能夠用那樣的口氣跟琴高的領(lǐng)導說話,顯示擁軍傲人的實力,可能的穿幫變成湊趣的神來之筆,市領(lǐng)導和劉鎮(zhèn)長由此心悅誠服,連琴高最初表現(xiàn)的呆板也可能被誤以為是過分高傲矜持。后來他用了一些心思來觀察琴高,琴高的醉態(tài)不似作偽,再次證實他的判斷和琴高的本性,為人處世,他們不是一個級別,或者說,琴高像一只剛剛孵出的小雞,肺中還沒有裝滿這座城市的污濁空氣,這種人可以做朋友——當然,也未必。這種讀書成績優(yōu)秀的人,骨子里透著清高,認為黑紙白字就是真理,誠然有士為知己者死的覺悟,也有士可殺不可辱的固執(zhí)。擁軍自認他沒有閑工夫跟這種人糾纏,也沒有義務(wù)充當他的人生導師,那么,他現(xiàn)在跟琴高唯一的關(guān)系,就是工作關(guān)系。
“喝多了?!鼻俑甙脨赖仄^。
“報道怎么弄?”擁軍問。不是他不懂委婉,而是覺得用不著。
“明天上班就弄。姜總吩咐過的,十點前就可以掛到首頁吧?!鼻俑呃蠈嵉鼗卮?。
“可不可以發(fā)揮一下?”擁軍問。琴高有些發(fā)愣,一個普通的采訪報道需要上升到國家和民族的高度?這種尷尬讓他覺得有些屈辱,他只是一個客串記者,不是一個高音歌唱家。他不再接話,無法控制地流露出一種來自專業(yè)尊嚴的怒氣。擁軍笑了,溫和地說:“我是說能不能多找?guī)讉€平臺?!彼]有什么把握,只是覺得琴高既然是“采訪部主任”,那么在這個圈子內(nèi)應該有一定的人脈和資源,他可以進行嘗試,反正他用不著額外支付什么,好像中學課本上寫的“榨取剩余價值”。
琴高再次發(fā)愣。這句話清楚無誤,如同小學數(shù)學沒有歧義。這個范副主任真是個偏執(zhí)狂。他被姜明廣忽悠,接受姜明廣開出的空頭支票,卻要在自己這里收取利息。琴高不是做新聞的,他只是一個編輯,擁軍在要求一件他辦不到的事,就像要求清朝的刀去殺明朝的官??墒?,一種莫名的心理,或者是酒的緣故,或者是詭異的自尊,琴高陰差陽錯地點頭:“我想想辦法?!?/p>
琴高在廣場下了車。冷清的街道,夜風銳如小刀,有一些夜店半掩著門,燈光昏黃,像是寒酸的二手貨,琴高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撥打朱穎的電話,鈴聲快結(jié)束的時候她才接。磨磨蹭蹭似乎是胖人的專利。琴高生理欲望強烈的時候,可以無恥、不負責任地把這種肥胖想象成豐滿。朱穎問他為什么現(xiàn)在打電話,琴高無言以對。朱穎說她正在看電視,然后掛了電話。朱穎是他的女友,準確地說,是他正在追求她。如果她還沒有跟他上床,他就不能把她當成他的女友,就像他不能對一塊沒有播種過的土地宣稱所有權(quán),這一點,他的思想跟九零后完全相同。
琴高在廣場的夜市找了一家沒人的小吃攤,叫了一碗餛飩。幾個小時前的熱鬧似乎只是為了襯托此刻的孤獨。吃完這碗餛飩,他將一個人回出租屋,他只是這座城市成千上萬孤獨的人中的一個,想到大學時喜歡過的利物浦隊的啦啦隊隊歌就是《你永遠不會孤獨》,人類就是這樣,宣揚什么,必是缺少什么,越是真實的存在,越要拼命地否定,這是一種綿延億萬年的深沉恐懼。幼年喪父為孤,老年無子為獨,用兩種人生至慘之境來定義這種情緒,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琴高嘆著氣抬頭,天空中的星星像擺在夜餐桌上的食物,一顆一顆地給吞吃下去,無邊的黑暗緩慢而沉重地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