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林海孤島(1)

羊道·深山夏牧場 作者:李娟


我家的錄音機一放起歌來沒日沒夜的,終于有一天壞掉了。我非常高興,這下可以早點睡覺了。每晚睡覺前,兄妹倆都會聽老半天。等他們睡著了,我還得爬起來去關掉。

但很快發(fā)現(xiàn),爺爺家那邊也總是沒日沒夜地放歌。而且爺爺家的錄音機比我家的大,比我家的貴,一定不容易壞。

在吾塞,我們和爺爺家的氈房都扎在同一個山頂上,相距幾十步。兩家氈房邊各有一小間使用了很多年的小木屋,各自的小木屋和氈房外都以木頭欄桿圍了一個小小的院子,防止牛羊靠近,偷吃晾曬在院子里的奶制品。兩個院子之間的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松樹,是這山頂上唯一的一棵樹,曾被雷電擊中過,樹身一大半都燒得焦糊,而另一半卻異常茂盛,長得亂七八糟,像一棵平原地區(qū)的樹那樣拼命地分岔,都快長成球形了(其他的松樹都是塔形的,主干筆直,四面幅射細碎的小枝條)。這棵樹是孩子們(那時,海拉提家收養(yǎng)的兩個男孩也放暑假了,來到了吾塞)和貓咪的天堂,大家整天爬上爬下,嘰嘰喳喳。樹上還掛了一支簡陋的秋千。當孩子們都不在的時候,秋千深深地靜止著,分外孤獨。而當紅衣的加依娜高高地蕩起那秋千,在林海孤島上空來回穿梭時,那情景卻更為孤獨。隔著空谷,對面大山上綠意蒼茫,羊道整齊、深刻。山背陰面的森林在山頂顯露曲曲折折的一線濃重墨痕。

吾塞已經靠近阿爾泰山脈的主山脊了。由于地勢太高,森林漫生到一定海拔就停止下來。站在山頂空地往北方看,與我們視線平齊的群山從林海中一一隆起。一面又一面巨大的綠色坡體坦蕩蕩地傾斜在藍天下,山巔堆滿閃亮的積雪。但是,哪怕在那么高的地方,也會動人地扎停一座雪白的氈房。有的坡面上還會懸掛一條軟綿綿的小路,在視野中幾乎以垂直的角度通往山巔。真是奇怪,如果要翻山的話何苦爬那么高,從一旁的山側埡口處繞過去不就得了?

住得高,固然心曠神怡,取水就麻煩了,得到東南面山腳下的沼澤中挑。山又高又陡,為了省力,只能走大大的“之”字形路線上下。在吾塞,我很快就習慣了用扁擔挑水。但技術實在一般。爬坡的時候,前后不穩(wěn),兩只桶翹翹板一樣上下?lián)u晃。加之拐彎處難免磕磕碰碰,中途放下桶休息時(很難找到一處能放穩(wěn)桶的平地)也會發(fā)生點小意外。于是等爬到山頂,總是會少十公分高的水。真丟人,還不如十歲的男孩吾納孜艾。

提起水,得提一下漏勺。每當我在沼澤邊用水瓢舀水時都特別思念漏勺。要是舀水時用它過濾一遍的話,該多安全……

水源只是沼澤邊一個很小的水坑,水面比臉盆寬一些,深度頂多三十公分,一眼看去很清澈。正因為太清了,水里的枯草啊,泥團啊,泡爛的苔蘚啊、霧狀的菌生物、泡得只剩空殼的死蟲子、長滿綠苔的死蜘蛛……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敢打賭,我還看到了正處在進化初級階段的單細胞生物。當然,這些東西都是沒毒的,也不難吃,就是看在眼里令人怪不舒服的。當然了,水煮好了卻是另一碼事。燒開的水沸騰又激動,它忘記了一切,不帶一點陰影。

我們的木頭房子雖然很矮,卻不顯窩囊。一根根足球粗細的圓木壘得整整齊齊,屋頂平整結實。別看搭法簡單,略顯笨拙,但在深山里,蓋起這樣一個小木屋可真不容易。況且還特意修了門檻和門檐,還用心開鑿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朝南的小窗戶。爺爺家的木屋也有窗戶,還蒙了層塑料紙。我家則蒙了一塊藍色布,照樣亮亮堂堂。

為了防雨,房頂上培了厚厚的土層,風吹來了種子,上面長滿青草,開滿白色和黃色的花。植物嬌嫩的根梢穿過土層和圓木間的縫隙,長長地垂在室內,掛在我們頭頂上,濃密而整齊的一大片。

由于木屋不高,房頂又是平的,平時我們還在上面晾曬奶制品。吾納孜艾兄弟倆沿著木屋山墻邊參差不齊的圓木垛頭,嗖嗖嗖,幾下就躥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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