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是我們這一代最歡迎的人,他最會講故事,講得有聲有色。他有時講吊死鬼的故事來嚇唬我們,但是他講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識很濃厚的故事,什么洪承疇賣國啦,林則徐燒鴉片啦,等等,都講得慷慨淋漓,我們聽過了往往興奮得睡不著覺!他還拉我的父親和父親的同事們組織賽詩會,就是:在開會時大家議定了題目,限了韻,各人分頭作詩,傳觀后評定等次,也預備了一些獎品,如扇子、箋紙之類。賽詩會總是晚上在我們書齋里舉行,我們都坐在一邊旁聽?,F(xiàn)在我只記得父親做的《詠蟋蟀》一首,還不完全:
庭前……正花黃,
床下高吟際小陽。
笑爾專尋同種斗,
爭來名譽亦何香。
還有《詠茅屋》一首,也只記得兩句:
……
……
久處不須憂瓦解,
雨余還得草根香。
我記住了這些句子,還是因為小舅舅和我父親開玩笑,說他作詩也解脫不了軍人的本色。父親也笑說:“詩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寫什么,當然用詞趕不上你們那么文雅了。”但是我體會到小舅舅的確很喜歡父親的“軍人本色”,我的舅舅們和父親以及父親的同事們在賽詩會后,往往還談到深夜,那時我們都睡覺去了,也不知道他們都談些什么。
小舅舅每次來過暑假,都帶來一些書,有些書是不讓我們看的,越是不讓看,我們就越想看,哥哥們就慫恿我去偷,偷來看時,原來都是“天討”之類的“同盟會”的宣傳冊子。我們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趕緊送回原處。
一九一○年我的三弟謝為楫出世了。就在這之后不久,海軍學校發(fā)生了風潮!
大概在這一年之前,那時的海軍大臣載洵,到煙臺海軍學校視察過一次,回到北京,便從北京貴胄學堂派來了二十名滿族學生,到海軍學校學習。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運動會上,為著爭奪一項錦標,一兩年中蘊積的滿漢學生之間的矛盾表面化了!這一場風潮鬧得很兇,北京就派來了一個調(diào)查員鄭汝成,來查辦這個案件。他也是父親的同學。他背地里告訴父親,說是這幾年來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親是“亂黨”,并舉海校學生中有許多同盟會會員——其中就有薩鎮(zhèn)冰老先生的侄子薩福昌……而且學校圖書室訂閱的,都是《民呼報》之類,替同盟會宣傳的報紙為證,等等,他勸我父親立即辭職,免得落個“撤職查辦”。父親同意了,他的幾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遞了辭呈。
就在這一年的秋天,父親戀戀不舍地告別了他所創(chuàng)辦的海軍學校和來送他的朋友、同事、學生,我也告別了我耳鬢廝磨的大海,離開煙臺,回到我的故鄉(xiāng)福州去了!
這里,應該寫上一段至今回憶起來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奮人心的辛亥革命在這年的十月十日發(fā)生了!我們在回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個多月。我們每天都在搶著等著看報。報上以黎元洪將軍(他也是父親的同班同學,不過父親學的是駕駛,他學的是管輪)署名從湖北武昌拍出的起義電報(據(jù)說是饒漢祥先生的手筆),寫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這時大家都紛紛捐款勞軍,我記得我也把攢下的十塊壓歲錢送到《申報》館去捐獻,收條的上款還寫有“幼女謝婉瑩君”字樣,我把這張小小的收條,珍藏了好多年,現(xiàn)在,它當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
一九七九年七月四日清晨
(原載《朝花》兒童文學叢刊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