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這樣類似于“同甘共苦”的生活,不知從何時起,沈清賜的身影便在趙如蘊心底烙下了。這份感情從沒有什么大起大落,只好像一條淙淙溪水那么多年一直涓涓地流,到最后,終于匯聚成了一片怎么都看不到邊際的大海。然而趙如蘊從不敢向沈清賜表露自己的感情,她懼怕他的答案會是自己最不想聽到的。若不是兩個多月前發(fā)生了那件大事,逼得沈清賜不惜悄然離家去上海,她也斷不會那般破釜沉舟地跟隨了去。
只是現(xiàn)在,沈清賜不見蹤影,而自己即將嫁給邱霖江。
果然,烙印永遠是烙印。燙得皮開血流后,記住了痛,卻不見了當(dāng)初那溫潤的人。
中秋夜的上海果真好看,人也不少,摩肩接踵。道是“八月十五桂花香”,月圓時分,桂花的香氣果然飄了千里,沁入心脾如同裹了蜜的糖。
她們驅(qū)了兩輛車一路開過去,道兩旁的攤鋪比往常吆喝得都要賣力。桂花糖芋艿、熗毛豆、水紅菱、糖炒栗子、糯米糖藕,各種吃食琳瑯滿目。賣桂花酒的店家生意似乎比平時要好得多,隔著西洋轎車,如蘊仿佛都能聞到香氣。最后,車子駛到南京路口,她們下了車慢慢走。
約莫是家家戶戶都祭過了月,而這樣好的夜晚自然要出來踏月,因此南京路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趙如茵是格外得興致勃勃,身為大家閨秀,趙賀平的家風(fēng)又較為舊式,她能像這般出門的機會并不多。牽著沈心華的手,趙如茵雀躍得東也歡喜西也新奇。
走在她們后面,趙如蘊的腳步有些遲緩。上海的中秋夜美則美矣,亦熱鬧非凡,但在如蘊的心里,最美不過那一年。
那一年,如蘊十六歲,沈清賜十七歲。在雙梅,祭月是中秋必不可少的儀式,設(shè)案于露天,供以月餅、瓜果等。在一大家子的人都各自回房后,如蘊悄然打開大門跑了出去。沿著門前的那條小路,她一直走到了河邊。
八九點的光景,雙梅已是人跡罕至。她在一棵粗壯的桂花樹下席地而坐,望著什么也看不清的河面出神。其實她懼怕過節(jié),每到這時候,趙賀平、沈心華和趙如茵的融融之樂將她襯得越發(fā)形單影只。不管在趙家生活了多少年,他們才是一家人,而她永遠只是個外人。她想念自己的生父生母,盡管她根本不記得他們的模樣。
這么想著,她的眼角忽然滑下一行淚來。月色這般清亮,星子也極少,眼淚不經(jīng)意落進嘴里,澀得發(fā)苦。忽然,不遠處傳來腳踩上草地的“沙沙”聲,雖是很輕,卻讓如蘊渾身一驚,扭頭警惕地大聲問道:“誰在那里?”
一道身影從陰影里顯露出來,他的個子并不算很高,體形卻很瘦削,穿著一身青色的長衫。月色灑在他的眉目上,映得那張臉更加白皙、更加潤澤如玉。
如蘊怔住了,喃喃道:“清賜表哥……你,你怎會尋到這兒來?”來人正是沈清賜。他溫溫和和地笑著,徑自在她身邊坐下,連聲音都是干凈溫潤的,“每次你想把自己藏起來時都會到這里。方才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料想你定是又來了樹下?!?/p>
他的話讓她心下一喜,原來他也在默默地關(guān)注著自己。而這樣的沈清賜,總是讓她忍不住想親近。咬了咬唇,如蘊輕聲說:“不怕表哥你笑話,我……我其實是想念自己的親生父母了?!鄙蚯遒n早已了然,半點驚訝都無,只嘆息道:“月圓人不圓,這樣的佳節(jié)里,誰又不掛念親人?!?/p>
既是他起了個頭,如蘊猶豫了下,還是仰起臉問他:“清賜表哥,你……會時常想起自己的父母嗎?”許是她怯怯遲疑的模樣讓他覺得好笑,沈清賜竟微微揚起嘴角,望著她的眼睛道:“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你說呢?”
聽了他的話,她卻是轉(zhuǎn)過了頭,重新盯著看不清的河水面,聲音極輕地低語道:“原來你也會啊……每到這樣應(yīng)該闔家團圓的日子我都覺得懼怕,旁人都那樣歡喜,唯獨自己孑然一人、形影相吊,若是夜太重,連影子都不見蹤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