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世界的灰姑娘,除了做做南瓜變馬車的白日夢外,就是把惟一的追求者記得刻骨銘心;略有幾分姿色的輕浮美女,則得意于有那么幾個男人會自己爭風吃醋,最好大打出手;混到顧媚這個級別,無須以暴力證明魅力,她的本事是讓所有的愛慕者坐到一個客廳里開沙龍,切磋文藝探討人生,混若心無芥蒂。
比如那位才子陳則梁,和另一位才子張公亮及冒辟疆等一共五人結(jié)盟于眉樓,算是至鐵的盟友。除了這份交情外,陳則梁和張公亮還可互稱一個“同情兄”——錢鐘書的《圍城》里,趙辛湄這么稱呼方鴻漸,他以為方與他都在追蘇文紈。
不過,陳則梁的愛慕相對含蓄,他的定位是做顧的藍顏知己,給冒辟疆的很多書信里,提到顧必稱眉兄,顯得見那份親昵,卻又略略地給中性化了。
假如緣分只有這么多,這是一個聰明的處理方式,與其弄得朋友都沒得做,不如保持這個溫度,走吧,走吧,就當她是個老朋友吧。張公亮就有點過分,他似乎以為顧媚愛上了自己,他有一首《結(jié)交行》,先是贊美顧媚:秦淮道上初見顧眉生,倭墮為髻珠作(衤日)。本歌巴蜀舞邯鄲,乃具雙目如星復(fù)如月……好像已經(jīng)傾倒得可以,然而筆鋒一轉(zhuǎn):何年曾識琴張名,癡心便欲擲紅拂。顧我自憎瓦礫姿,女人慕色慕少恐負之。以茲君贈如意珠,我反長賦孤鴻辭?!瓍s原來,前邊的贊美都是鋪墊,目的是隆重地推出自己。曾在網(wǎng)上看某俏皮MM諷刺一委瑣男說,凡是跟他有關(guān)系的女人,都被他夸得像仙女下凡——別管是不是臉先著地。
不過,這套寫作手法人家宋玉早就用過了,那篇無賴兮兮的《登徒子好色賦》里寫道:我家隔壁有個美女,增一分太高,減一分太矮,敷粉太白,施朱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這么個美女趴在墻頭上偷窺了我三年,我都沒有搭理她……那么作者是何等的風流,看官您自個兒去想吧。
但宋玉因此落下了輕浮的名聲,張才子比他成熟,解釋道,他沒有接這杯茶,原因乃是自慚形穢,這么一來,宋玉也扮演了,柳下惠的秀也做了,還顯得謙虛內(nèi)斂,而讀者決不會真的就以為他是“瓦礫姿”——即使是,也一定有其他過人之處吧?不動聲色間,實現(xiàn)了表揚與自我表揚的有機結(jié)合。
后來顧媚跟了龔鼎孳,張公亮還寫詩道:昔年交會白門垂,亦有顧家女郎能修眉。江南秀氣盡一室,至今秦淮之水異香澌。嘿嘿,這到底是誰在暗戀誰???容我不厚道一把,我得說,明明是這位可憐的張才子,在孤獨地、無望地愛慕著那美麗的女人。雖然他詩里說得鏗鏘確鑿,心里卻明鏡似的,顧媚那秋天的菠菜不只送給他一個人,她用這個調(diào)節(jié)氣氛,見者有份,一個不落,她的眼風均勻地撒播到四方,不會只跟帥哥眉來眼去,讓青蛙有向隅之感。
經(jīng)常有美女抱怨沒人追,也許她們的意思是,沒有很多人追。有志做萬人迷是好的,恃美傲物是行不通的,不要以為你漂亮就能把人家弄得五迷三道的,人人都很自戀,拿自己最吃勁。集我多年冷眼旁觀來的經(jīng)驗,在人群里受歡迎的人,多半有辦法先讓別人自我感覺良好,讓對方以為,別看我眼神亂飛,投給你的那一瞥才是真正的意味深長呀。
可以想像,當顧媚面對張公亮以及陳則梁,一定不是冷心黑面的,她柔媚的笑眼里都是鼓勵,她清脆的嗓音里透著歡喜,當他們離開,她也一定有辦法傳遞出她的不舍和期期艾艾,那會兒,他們怎么能夠殺風景地想起“青樓慣技”四字?即使情知如此,心里只怕也難免一震,也許,她真的高看我一眼。
離我們更近一點的辰光,詩人徐志摩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的電文,林徽因小姐跟他傾訴獨自在美國的孤單苦悶,只有他的來電能讓自己感到安慰。徐志摩心潮澎湃,連夜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長信,第二天一早沖到郵局,那位經(jīng)辦人神情異樣:先生,今天在您之前,已經(jīng)有四個人給這位密斯林發(fā)去電報了。徐志摩一看名單,全是熟面孔,他找到那五個人對質(zhì),發(fā)現(xiàn),五封電文的內(nèi)容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