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哥哥(9)

世間的名字 作者:唐諾


我猜,尤其在一九六九到一九九五的這段期間,很多日本人曾有果戈理式的錯覺,甚至以為寅次郎的日本已經就等于他們的當下,不必再去找再去發(fā)現。確實,這個國家曾如此勤奮、興旺、繁榮而且希望無窮,尤其是生活美學這部分的成就驚人,有那么一段時日你幾乎愿意用路不舍遺夜不閉戶這樣的贊語來說它。然而,稍微讀點人類歷史的人都不難黯然想到,二、三十年左右這種時間長度的繁華并不代表什么更無法證明什么,今天很多貧窮戰(zhàn)亂的國家,殘破如同被遺棄廢墟的城鎮(zhèn)、想回去都曾經有過類似的輝煌歲月,菲律賓曾是亞洲現代化的領頭羊國家,福建泉州在明代是萬國輻湊全世界各式各樣人都來的最大商港。這樣歷史規(guī)格和長度的繁華,跟如春花如朝露的美人一樣,通常不見得是人自身的成就,尤其不是事后才莫名其妙誕生于其中的人的成就(因此我始終不懂國族性的驕傲是怎么回事),而是歷史無盡反復的潮水使然。當然,人在其中得奮力抓住它回應它,但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做對什么,歷史的潮水再次轉向遠揚,你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么。

多年以來,因為距離較近的緣故(包括空間距離,包括歷史條件、歷史情境和發(fā)展狀態(tài)的距離),日本是我花較多心力注意的國家,也花較多錢實際去過多次。即使在那個最好的時光,面對那樣我個人以為“不敢置信”的華美如夢,我心中總會跑出聽起來像是詛咒的這么一句話:“最好你能永遠這樣富下去——”我的所謂“不敢置信”,在于這樣的繁華如太平盛世模樣是過度的、不自然的、撐出來的,和人的素質并不相襯,和社會的道德自省能力不相襯,也和他們思維的具體成就水平不相襯,這明顯的不均衡告訴我們它的脆弱。它毋寧只是建立在快速而來、山洪般暴發(fā)流竄、人們不知所措的財富之上,連同那些窮一點也可建立、理應有自身主體基礎和演化線索、有著比財富更久遠根源也更守恒的好東西,我指的當然不是青山、六本木那兒林立的這個那個昂貴惡心旗艦店,而是人的和善和慷慨,人對他者的同情心和責任,人的守禮自持,人的不盜不取不搶不奪,乃至于人的生命態(tài)度云云,這些全數被移植到流砂般的財富上,成為社會集體夸富宴的一環(huán),成為某種裝置藝術也似的東西,因此就連一度堅固的都轉為脆弱。

我承認日本人真的很會“用錢”,在消費一事上包括供給和需求兩端擁有著惡魔般無與倫比的想像力創(chuàng)造力、差不多把他們全部的才能都耗盡在這里:但我從不認為日本善用他們宛如歷史祝福上帝點名的財富,比起歐陸那些和他們所得水平相當但靜靜富裕的國家,財富似乎并沒有給予這個社會某種從容,某種自由和解放,某種吃飽穿暖之后可以做更多事想更多事的最動人余裕和視野。事實上,事情還有點倒過來,一度渴求新知四下學習那個日本消失了,財富以及經濟成就的自慢帶來的反而是變相的鎖國,如今他們再踏上歐陸只是去買裝飾用的名牌奢侈品。

你把一切連同人的自信人的生命態(tài)度都賭在財富上,那你就得相信你可以一直維持在這樣的經濟頂峰之上,但稍微有點經濟學、歷史學知識的人都曉得,這是不可能的、站不穩(wěn)的。我們很容易估出一紙換算表來,這個國家每下降一個百分點的GDP,眼前哪些東西會消失,哪個部分會瓦解,哪些壞毛病會跑出來,哪些野蠻幽黯的東西會重新統治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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