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鴻】,2013
從我跟著蘇鹿和顧驚云參加他們那些紙醉金迷的宴會開始,蘇鹿就開始慢慢蛻變,散發(fā)出讓她后來舉世聞名的那種耀眼的光芒來。她好像是天生為了宴會,歡笑,為了那些香氣四溢的佳釀而活著的,我有的時候,看著他們的聚會,都會不自覺地心驚膽戰(zhàn),那種聚會和頹廢無關(guān),它早在1000多年前就被李白寫進(jìn)《將進(jìn)酒》里,是一種“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生機(jī)勃勃的揮霍。再看著在人群里神采飛揚(yáng)的蘇鹿,我覺得她簡直就像是那個用靈魂換取永恒的歡樂的浮士德——當(dāng)然,是個迷人的浮士德。
“你說你干嗎要這么活著呢——”這常常是賓客都醉倒在她家的地毯上之后,我對她說的一句話,她那時在樓上的房間里仰面躺著,妝也不卸,手中拿著半瓶沒喝完的酒?!澳憧礃窍碌哪切┤?,他們平時都是一本正經(jīng)的,他們?nèi)棠土硕嗑貌拍馨呀裉焱砩系脑捜颊f出來,比起他們平時的模樣,我就更喜歡看——”她朝我微笑,“更喜歡看他們現(xiàn)在的樣子。
我到后來才懂蘇鹿說的是什么意思,夜店,宴會,歌舞升平,歷朝歷代無論是盛世還是亂世,閉關(guān)鎖國還是漂洋過海,人們總需要個這樣的場所,來替他們延伸開白天永遠(yuǎn)要藏起來的那些愛,恨,笑,淚,隱忍的痛苦,閱盡世事的疲憊,你可以把功名利祿都無比瀟灑地踩在腳下,可以借著酒揮斥方遒對著月亮講話寫下一大堆流傳千古的詩,可以破口大罵看你不順眼的那個教授,也可以和你喜歡了很久的人在昏暗的燈光下?lián)砦恰總€人都是場上的主角,燈光和酒精制造出了一種迷亂的柔情似水,讓所有人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放縱,反正明天一早起來誰也不會再記得,反正狂歡的盡頭就是永別。
“可你總該注意點(diǎn)名聲吧。”我那時候還對這個道理困惑不解,在蘇鹿的臥室里撓撓頭,她走到畫板前面去,慢慢地調(diào)著顏色,“你們這些人真他媽沒勁?!彼挥泻攘它c(diǎn)酒,才會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睾臀艺f話,“什么時候這個世界上,男女才能真正的平等?!?/p>
她說完這句話之后就沉默了,我看著她在畫板上淋出那種狂風(fēng)暴雨將至之前的色彩,“我平時看他們那些人,都是平面的,”蘇鹿一邊兇狠地潑上暴風(fēng)雨一樣水汪汪的紅,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和我說話,“就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對我講了那些半真半假的前半生之后,我才覺得他們都是立體的,都是和我一樣的,活生生的人,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心跳和呼吸,我覺得無論是誰,在某一刻至少都是真誠的——”
“蘇鹿你在畫什么啊?”我站起身來,沒出息地走到她旁邊去,我總是這樣,害怕這種徹底的,荒涼的沉默。我看到她畫上油紙一樣凄涼的老月亮,黑暗里用力地?cái)[動著纖細(xì)腰條的柳枝——當(dāng)然這都不是重要的,她畫的是戲臺,被風(fēng)吹雨打之后破敗骯臟的戲臺,用灰金色的重墨勾著邊,好像真有什么傳奇的角兒在上面站過似的,整幅畫都有一種呼之欲出的,山雨欲來的氣息,她畫山雨用的是天上被水潤開的紅色,那種即將到來的,氣勢磅礴的危險(xiǎn)就像是一只暴戾的猛獸一樣,懶洋洋地伸出舌頭來,舔著刀尖上的血。我看見這幅畫的時候,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這幅畫是送給簡意澄的,”她笑盈盈地把筆放在地上晾干,每當(dāng)她喝了酒的時候,總有這種看上去很迷醉的笑,“它叫《霸王別姬》,還記得程蝶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