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本里從來不提這些事兒。”當雪從敞開的過道吹進來落在我的裸背上時,我這么想。
我臉朝地地躺在一堆不知是什么的臟東西中間,手臂伸到一頭正使勁的母牛身體中,腳趾夾在石頭縫中,腰以上全部赤裸,身上滿是雪、泥和干了的血。除了那盞冒煙的油燈所照出來的一圈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見。沒有,書本上從來沒提過要在黑地里摸索儀器,從沒提過要設(shè)法在半桶水中消毒,從沒提過凸凹不平的地面會硌痛你的胸膛,從沒提過手臂會慢慢發(fā)麻,也從沒提過當手指頭要對抗母牛強有力的排斥的時候,手臂會慢慢癱軟。
書本中從未提過人如何漸漸地筋疲力盡,也從未提過絕望是什么滋味。我的思想回到了產(chǎn)科書里的插圖上,老是母牛站在發(fā)亮的地板上,長得帥帥的外科獸醫(yī)穿了雪白的外罩,站在一個挺禮貌的距離,把手臂伸進去助產(chǎn)。醫(yī)生在輕松地微笑著,農(nóng)夫和他的朋友們也在微笑,甚至于母牛也在微笑。圖中沒有血,沒有泥,也沒有汗。圖中的醫(yī)生大約剛吃完一頓好飯,走到隔壁人家為了好玩而接接生,就好像吃一點甜食似的。他才不用清晨2點冷得發(fā)抖的從被窩里爬出來,也不用在冰雪上顛上12英里,瞌睡兮兮盯住前面車燈照出來的一棟孤零零的農(nóng)舍,更不用爬半英里雪路到一個連門都沒有的牛欄里去看他的病人。
我盡量把手再伸進去一英寸,我摸到小牛的頭在后面,艱難地試著用指尖把一條細繩圈套到小牛的下巴上。我的手臂一直擠在小牛與骨盆之間,每次母牛陣痛用力的時候,其間的壓力簡直到了令我無法忍受的地步。母牛一松下來,我又把繩圈往前推了一英寸,我不知道還能這樣持續(xù)多久,我要是不能把繩圈趕快套上那下巴,恐怕永遠也拿不出這頭小牛了。我咬咬牙,又往前推。
又有一小堆雪吹進來,我?guī)缀蹩梢月牭玫窖┤谠谖业暮贡成系穆曇?。我前額上也有汗,當我用力的時候汗就掉進眼睛里去了。
每一次的難產(chǎn)接生,誰都會有一個時期開始懷疑,“這一仗會不會贏?”我現(xiàn)在就到了這個時期。
我聽到旁邊有人在說話:“最好還是宰了它吧,骨盆這么窄這么小,我可沒看見什么小牛?!薄翱此喾?,實在是肉牛的料,你不覺得送到屠夫那兒劃得來?”“小牛的位置不對,要是大塊頭的母牛,把小牛的頭掉過來就是了,這頭母牛可沒什么指望?!?/p>
當然,我可以用肢解法接生,就是用鐵絲套上小牛脖子,把頭取下來。那種接生法的結(jié)果老是地上堆滿了頭呀腿呀內(nèi)臟呀等等。教你各種肢解小牛的方法的教科書多得是。
可是這些方法對我現(xiàn)在一點兒用也沒有,因為這頭小牛還活著。有一次我伸得最遠的時候,手指碰到了小牛的嘴,感到一條小舌頭舔了我一下。這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通常這種位置的胎牛都早已死了,是因為頸骨受了陣痛收縮的大壓力窒息而死的。可是這頭小牛是活的,它得活著出來。
我走到水桶邊,水又冷又有血。把手臂用肥皂再涂一遍。重新躺下來,粗糙的地面把我的胸壓得好痛。用腳抵住石頭縫,把汗從眼睛上搖下來,第一百次把手臂擠進母牛的身體里,先是小牛的腿,像砂紙似的刮我的肉,然后摸到了脖子、耳朵、臉,我朝著下巴的方向摸過去,那個下巴成了我現(xiàn)在生命中惟一的目標了。
真是不可思議,我已經(jīng)這么工作了兩小時了,一心想把繩圈套上那個下巴。別的辦法我都試過了,推它的腿,輕輕拖住眼眶上面的皮……最后我還是得回到繩圈的辦法上來。
這回接生從頭到尾都很糟糕。農(nóng)夫丁先生,是個沉默憂郁的高個子,很少開口,好像老是在準備倒霉,他兒子也是個沉默憂郁的高個子,兩個人都在看著我,好像越來越發(fā)愁的樣子。
最糟的是他家叔叔,我剛進牛欄的時候,就很意外地看到一個小個子老頭兒,戴了頂小帽兒,挺安逸地坐在一堆稻草上。他一面裝煙斗,一面很明顯地在等著好戲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