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后,德米安和我之間重新建起了一種默契。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種心靈深處的歸屬感一旦產(chǎn)生,竟立刻奇妙地被播入了空間中。不知道是他有意為之還是純屬偶然——我當時很信偶然——幾天之后,德米安忽然調換了自己宗教課的座位,坐到了我前面(我依然記得,清晨時分,人頭攢動的小教室里彌漫著難聞的酸臭味,我當時很喜歡聞德米安后頸的皂香)。又幾天后,他再次換了座位,徑直坐在我身邊,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了整整一個冬天和后來的春天。
此后的早課完全變了樣,不再使人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我總是很期待早課的到來。有時,我們也會專心聽神父講課,那時,只須身邊德米安的一個眼神,我就會注意到一個古怪的故事,或一段奇特的格言。此時他若是再投來某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便能立刻提醒我在心中去批判和質疑。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不是好學生,上課三心二意。德米安在老師和同學面前的行為都很彬彬有禮,我從未見他做過同齡人常犯的傻事,他從不大笑或大聲閑談,老師也從來不責備他。然而他會悄悄地——有時通過耳語,更多時候則是手勢和眨眼——讓我加入到他自己的思想活動中。這些思想有時非常古怪。
譬如,他會告訴我他對哪些學生感興趣,會以何種方式研究他們。其中的某些人他已非常了解。上課之前他告訴我:“如果我用拇指對你做一個手勢,某甲和某乙就會轉頭看我們,某丙則會搔搔脖子”,等等。上課時,常常在我毫無準備時,馬克斯會突然轉身,用拇指朝我做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手勢,每到此時,我立刻去看那幾個他提到的學生,果然,每次他們都像牽線木偶一樣做出了上述動作。我唆使馬克斯在老師身上試試這種把戲,他卻不愿意。然而某一天,我上課時告訴德米安自己沒有預習功課,擔心神父會提問我,德米安卻幫了我。那堂課上,神父想讓學生背一段教義,他那四處搜尋的目光落到了驚惶不安的我身上。慢慢地,神父走過來,伸出一只手指指著我,口中剛要念出我的名字——他的目光忽然渙散了,或突然緊張起來,推了推領結,轉而走向了德米安,因為德米安緊緊盯著他,似乎有問題待要出口,然而神父卻令人驚訝地又轉過了身,咳嗽了一聲,叫起了另一個學生。
這一幕讓我忍俊不禁,然而慢慢地我才意識到,德米安其實經(jīng)常跟我玩這個游戲。一次走在路上,我驀然覺得德米正走在我身后,回頭一瞧,果然!
“你能讓別人想你指定的內容嗎?”我問他。
他很爽快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冷靜客觀,以那種成年人的方式。
“不能,”他說,“這是做不到的。如果連神父也這么做的話,人就沒有自由意志了。他不能讓別人想他指定的內容,我對他也是一樣。然而我們可以仔細觀察某人,然后經(jīng)常能猜出他們的想法或感覺,此時我們便能預知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這個道理很簡單,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當然人們得不斷練習。打個比方說,蛾類中有一種夜蛾,這一族的雌蛾數(shù)量遠遠低于雄蛾。蛾子和其他東西一樣是有性繁殖,雄蛾使雌蛾受孕產(chǎn)卵。如果你抓住了一只這樣的雌夜蛾——科學家們已經(jīng)做過多次這樣的試驗——到了夜里,雄夜蛾會紛紛飛來,而且是飛躍幾個小時的路程!幾個小時,你想想!這些雄蛾竟能感知到方圓幾公里內出現(xiàn)了一只雌蛾!研究者試圖解釋這一現(xiàn)象,卻很難做到?;蛟S和它們的嗅覺有關,就像好的獵犬能追蹤非常細微的蹤跡一樣。你明白嗎?自然界中有很多類似現(xiàn)象,沒有人能解釋清楚。我卻認為:如果這種雌蛾不是那么罕見,那么雄蛾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強大的嗅覺能力。而之所以有這種本事,是因為它們經(jīng)過了辛苦磨練。不管是動物還是人,只要將所有的注意力和意志都投注到某一事情中,就一定能成功。就是這樣。你剛才說的也是同一回事。只要認真去觀察一個人,你對他的了解會超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