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碎碎的、一點一點的不適，現(xiàn)在都成了她的習慣。習慣了就好了，什么愛不愛、喜歡不喜歡的。她有一次對鏡咿呀，冷眼對鏡中人語。

隔著，也習慣了。習慣了，也平衡了。

因此，當他身染重病只能用躺著的角度，有充足的時間重新審視她和他的“這輩子”，重新體味她之于他生命的意味的時候，他這個校長檢討了，檢討他給她的壓力、限制、冷漠與隔離。他真誠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她對他無私的照顧。而她，即便此刻，面對他這個“負擔”，她臉上也是三春暉。

她笑著，說，感謝他這個校長，把她從一個不諳世事的村姑培養(yǎng)成一個在如此大的城市里也能游刃有余的優(yōu)雅女人。把一個只能簡單炊事的粗糙婦人培養(yǎng)成一個能烹制精致淮揚菜的巧婦。她說正是這清爽的淮揚菜，滋養(yǎng)了她的好皮膚好身材呢，她早已不喜歡家鄉(xiāng)飯菜的重油與肥膩，而是真心喜歡淮揚菜的清淡。她說當她吟唱黃梅調(diào)的時候，仿佛身處叮咚的鳴泉邊，讓她在這個干燥的大城里從來都沒有干涸之感。她差不多要深情傾訴：我愛我現(xiàn)在的生活，愛現(xiàn)在的自己。

他卻偏要跟她訴說自己的困惑，他說他懷念家鄉(xiāng)飯菜的味道了，那味道讓他想起童年的夢想。從前那么渴望逃離的地方，現(xiàn)在卻被他夢魂縈繞。他說自己對母親的敬愛與畏懼。他說他的困惑就是如果他接受她，安然接受，就是對另一個女人的背叛，如果都是背叛，他選擇背叛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或者，他背叛了三個人。他說他的遺憾，就是不能給自己生命中最密切相關(guān)的兩個女人一個完美的人生。她想寬慰他，卻找不到詞語，只好不說什么。他很快走完了自己的路。死亡終止一切。

就像現(xiàn)在，他躺著，她站著。一個墳里，一個墳外。在這高高山巔。她覺得此刻他們是如此的平等。

——這都是我自己修行的結(jié)果。

——我滿意自己，真的很滿意。

——我是一個好妻子。

她承認這就是此刻她的心情能像白云飄飛的原因。

這時候有人過來跟她說，那個真正的淮揚女人也來參加他的葬禮了，在另一面山坡上，眺望這邊的葬禮。

在就在吧。她向那一面山坡上望一眼：她想站著，或是坐著，隨她。她又說，不要打擾她。

于是，她向山下走去，她覺得自己腳步輕快，無拘無束，像一片飄動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