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紅燒雞里的醬油還是‘公主娘’御手親自下的呢?!毙O嚷著說。
“是么?”老晉看一看維杉,“怪不得你杉叔跪接著那塊雞,差點沒有磕頭!”
維杉又有點不痛快,也不是真惱,也不是急,只是覺得窘極了。“你這晉叔的學(xué)位,”他說,“就是這張嘴換來的。聽說他和晉嬸嬸結(jié)婚的那一天演說了五個鐘頭,等到新娘子和儐相站在臺上委實站不直了,他才對客人一鞠躬說:‘今天只有這幾句極簡單的話來謝謝大家來賓的好意!’”
小孩們和少朗太太全聽笑了,少朗太太說:“夠了,夠了,這些孩子還不夠皮的,你們兩位還要教他們?”
芝笑得仰不起頭來,小孫膘她一眼,哼一聲說:“這才叫做女孩子?!彼槤q紅了瞪著小孫看。
棋盤,棋子全畫好了。老晉要回去打牌,孩子們拉著維衫不放,他只得留下,老晉笑了出去。維杉只裝沒有看見。小孫和芝站起來到門邊臉盆里爭著洗手,維杉聽到芝說:
“好痛,剛才繩子擦破了手心。”
小孫說:“你別用胰子就好了。來,我看看。”他拿著她的手仔細看了半大,他們兩人拉著一塊手巾一同擦手,又嘰嘰咕咕地說笑。
維杉覺得無心下棋,卻不得不下。他們?nèi)齻€人戰(zhàn)他一個。起先他懶洋洋地沒有注意,過一刻他真有些應(yīng)接不暇了。不知為什么他卻覺著他不該輸?shù)模辉敢廨?!說起來真好笑,可是他的確感著要占勝,孩子不孩子他不管!芝的眼睛鎮(zhèn)住看他的棋,好像和弱者表同情似的,他真急了。他野蠻起來了,他居然進攻對方的弱點了,他調(diào)用他很有點神氣的馬了,他走卒了,棋勢緊張起來,兩邊將帥都不能安居在當(dāng)中了。孩子們的車守住他大帥的腦門頂上,吃力的當(dāng)然是維杉的棋!沒有辦法。三個活龍似的孩子,六個玲攏的眼睛,維杉又有什么法子!他輸了輸了,不過大帥還真死得英雄,對方的危勢也只差一兩子便要命的!但是事實上他仍然是輸了。下完了以后,他覺得熱,出了些汗,他又拿出手絹來剛要揩他的腦門,忽然他呆呆地看著芝的細松的頭發(fā)。
“還不快給杉叔倒茶?!鄙倮侍八呐畠?。
芝轉(zhuǎn)身到茶桌上倒了一杯,兩只手捧著,端過來。維杉不知為什么又覺得窘極了。
孩子們約他清早里逛北海,目的當(dāng)然是搖船。他去了,雖然好幾次他想設(shè)法推辭不去的。他穿他的白嗬爛褲子葛布上衣,拿了他草帽微覺得可笑,他近來永遠地覺得自己好笑,這種橫生的幽默,他自己也不了解的。他一徑走到北海的門口還想著要回頭的。站崗的巡警向他看了一眼,奇怪,有時你走路時忽然望到巡警的冷靜的眼光,真會使你怔一下,你要自問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準(zhǔn)知道沒有一件是違法的么?他買到票走進去,猛抬頭看到那橋前的牌樓。牌樓,白石橋,垂柳,都在注視他——他不痛快極了,挺起腰來健步走到旁邊小路上,表示不耐煩。不耐煩的臉本來與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煩”的神情,他便好像丟掉了好朋友,心里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繞到后邊,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遠帶些不耐煩的臉站著——還是坐著?——它不懂得什么年輕,老。這一些無聊的日月,它只是站著不動,腳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楊柳,人——老的小的——忙著他們更換的糾紛!
他奇怪他自己為什么到北海來,不,他也不是懊悔,清早里松蔭底下發(fā)著涼香,誰懊悔到這里來?他感著像青草般在接受露水的滋潤,他居然感著舒快。奢侈的金黃色的太陽橫著射過他的輝焰,湖水像錦,蓮花蓮葉并著肩挨擠成一片,像在爭著朝覲這早上的云天!這富足,這綺麗的天然,誰敢不耐煩?維杉到五龍亭邊坐下掏出他的煙卷,低著頭想要仔細地,細想一些事,去年的,或許前年的,好多年的事——今早他又像回到許多年前去——可是他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本來是,又何必想?要活著就別想!這又是誰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