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的張愛玲依然是特立獨行的,但是終于交到了一個好朋友,交往了許多年。那就是炎櫻,在張愛玲一生遇到的女性中,炎櫻的重要性僅次于她的媽媽和姑姑,還在蘇青之前。
清高自許的張愛玲會那樣真誠而迅速地喜歡上炎櫻,是出于欣賞——炎櫻是她之外另一個特立獨行的人,而且是另一種方式的特立獨行。兩個人能夠成為朋友,要么性情相投,惺惺相惜,要么性情各異,相輔相成——而這兩種情況,竟同時發(fā)生在她們兩人身上。
炎櫻是美的,一個混血的錫蘭(今斯里蘭卡)女孩,嬰兒臉,丹鳳眼,黑眼珠,黑頭發(fā),但皮膚是褐黑,黑里透紅,有太陽的金黃,輪廓鮮明,身材嬌小而豐滿,營養(yǎng)過盛一般,精力也過盛,有著嬰孩般的坦蕩與快活。她笑容燦爛,笑聲響亮,說話又快又不講理——不講理法。
她原名Fatima Mohideen,炎櫻是張愛玲給取的名字——炎炎夏日里的一顆紅櫻桃。很恰當(dāng)?shù)拿帧H欢讬盐幢叵矚g,她后來要給自己改名“莫黛”,可張愛玲說聽著太像“麻袋”,于是她又改名“貘夢”——貘是一種吃夢的動物。然而我終覺得,都沒有“炎櫻”這個名字好,聽著有色彩有形象還有熱度似的。
炎櫻很天真,也很熱情,充滿了感染力,和張愛玲一起逛街,買東西總是要想方設(shè)法地抹掉一點零頭,可是她討價還價的方式很活潑而可愛,總是讓店主心甘情愿地讓步。她會翻開衣袋叫店主看她所有的錢,并且一一數(shù)落給他聽:“你看,沒有了,真的,全在這兒了。還多下二十塊錢,我們還要吃茶去呢。專為吃茶來的,原沒有想到要東西,后來看見你們這兒的貨色實在好……”于是店主便心軟了,既是因為她夸贊他店里的“貨色實在好”,也因為感動于她的孩子氣,于是說:“就這樣罷。不然是不行的,但是為了吃茶的緣故……”熱心地指給她,附近哪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櫻很風(fēng)趣,有真正的幽默感,時不時地迸出一兩句語錄來,真正妙語如珠,報上登出加拿大一胎五孩的新聞,她評論說:“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
她個子小而豐滿,胸脯鼓鼓的,時時有發(fā)胖的危險,然而她從來不為這擔(dān)憂,很達(dá)觀地說:“兩個滿懷較勝于不滿懷。”(這是張愛玲根據(jù)“軟玉溫香抱滿懷”勉強翻譯的。她原來的話是:“Two armfuls is better than no armful.”)
看到花間蝶飛,她會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形容一個女人的頭發(fā)黑,是“非常非常黑,那種黑是盲人的黑。”說到修女的生活,則是“她們算是嫁給耶穌了,只不過見不著新郎,得跟妯娌們在一起。”凡此種種,往往叫張愛玲擊掌叫絕。
炎櫻還很勇敢,作風(fēng)大膽,這表現(xiàn)在她的作文和說話上——中國人有句話:“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諺語:“兩個頭總比一個頭好。”于是炎櫻在作文里寫:“兩個頭總比一個好——在枕上。”讓看卷子的教授大為瞠目——那教授是位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