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讀懂古人(原序)
奉獻在讀者面前的這本小冊子,絕大部分是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閱讀和欣賞》節(jié)目撰寫的中國古典詩文賞析稿,因此有必要對這個節(jié)目以及我與這個節(jié)目的因緣做一些介紹。
《閱讀和欣賞》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一個歷久不衰的王牌節(jié)目。記得小時候在偏僻的鄉(xiāng)村無書可讀,更沒有電視可看,收聽《閱讀和欣賞》成了我的必修課。節(jié)目中介紹的大都是古今中外的佳作名篇,以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居多。那深入淺出的講解,鞭辟入里的分析,加上播音員充滿激情、富有表現(xiàn)力的播講,真是莫大的精神享受。我由一名忠實聽眾成為一名作者,這要感謝《閱讀和欣賞》節(jié)目的資深編輯劉刈先生。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江西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劉刈先生看到我在雜志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就直接給我寫信,約我給《閱讀和欣賞》節(jié)目寫稿。我如約寫了幾篇,都被采用并播出了。隨后不久,我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攻讀博士學位,與劉先生有了直接見面的機會,聯(lián)系也多了起來。開始是劉先生出題,我寫好稿后寄給他,經(jīng)他編輯加工后再進行錄播,每次都要及時通知我播出時間,讓我聽后注意有無錯誤,有時還真能發(fā)現(xiàn)一兩處差錯,即在重播或匯編出版時予以訂正。后來寫得多了,劉先生認為我的賞析稿寫得很對路,完全適應(yīng)了廣播稿的特點和要求,就干脆讓我自己確定選題,當然都是我專業(yè)范圍之內(nèi)的古典詩文,稿子寄給他幾乎不做什么改動就播出了。這樣持續(xù)了兩三年,后來因為工作變動未能繼續(xù)下去,卻不料竟積累了這幾十篇稿子。
最近,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副臺長王燕春先生,在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的《〈閱讀和欣賞〉讀聽兩用叢書》的序文中講到《閱讀和欣賞》節(jié)目的特色時說,人們把它概括為“三名”,即名人介紹名作,由名播音員廣播。的確,擔任《閱讀和欣賞》節(jié)目播音的,都是大家熟悉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著名播音員,如夏青、葛蘭、方明、林如、丁然等。稿子一經(jīng)他們播出,往往就能產(chǎn)生神奇的效果,使古典名作的神韻聲情并茂地傳達給廣大聽眾。至于說名人介紹名作,名作當然是沒有問題的,但介紹名作的即撰寫賞析稿的是否都是名人呢?未必盡然,因為連我等無名之輩也廁身其間。誠然,撰稿人當中也的確有不少名人,許多甚至是我們敬仰的大學者,如葉圣陶、夏承燾、蕭滌非、周振甫、吳小如、袁行霈等人。
我這幾十篇古典詩文賞析稿,正是在聽了和讀了前輩學者的賞析文章之后嘗試著撰寫而成的,雖然遠不能達到他們的境界,卻也是十分認真、十分用心地寫的。在寫作的過程中,有幾點感觸頗深,愿意提出來與讀者諸君共同探討。
第一,力求體悟古人寫作時的心境、情感、筆墨。這當然殊非易事,因為寫作是一個極為復雜的過程。金圣嘆說過:“飯前思得一文未作,飯后作之則為另一文。”“飯前”與“飯后”的差別尚且如此,何況是相隔了千百年的古人之作,更何況那些根本就無法給予準確系年的作品,有的甚至究竟是早年之作還是晚歲之作都是一筆糊涂賬。連年代都無法確考,又如何能體察其寫作時的所思所感呢?據(jù)我的體會,盡管如此困難,還是應(yīng)當努力也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這首先要知人論世。孟夫子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豈止知其人,還要知其世。不僅要了解、研究作者的生平經(jīng)歷、志趣、交游,等等,還要了解、研究作者所處的時代和社會。這就需要閱讀作者的全部作品和相關(guān)的史籍,全面地、系統(tǒng)地了解作者的時代背景和人生態(tài)度。這樣才能很好地理解作者的為人和為文。其次是不能孤立地理解某一篇作品。我們閱讀和欣賞任何一篇古典詩文,都不能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不能孤立地理解“這一篇”,要與作者的其他作品聯(lián)系起來,與作者師友的有關(guān)作品聯(lián)系起來,與作者同時代人或后人的評論聯(lián)系起來。只要做到了這兩條,就能夠從總體上把握作者的思想脈絡(luò),就能夠大體上體會到作者寫作時為什么這樣想,而不那樣想;為什么這樣寫,而不那樣寫。
第二,力求避免主觀性。人們常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講的就是主觀性亦即所謂接受美學的問題。讀者的主觀性—即讀者閱讀作品時不同的主觀感受—導致對作品理解的差異性。每一個讀者自身的經(jīng)歷、學識、情趣,乃至思想立場、道德觀念、思維方式,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影響到對作品的理解。閱讀同一時代人或者相去不遠時代人的作品尚且如此,那么閱讀古人的作品,由于歷史時代、生活環(huán)境、人情風俗等的差異,這種主觀性帶來的問題尤為突出。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才有“詩無達詁”“文無定解”的感嘆。馮友蘭先生在他所著的《中國哲學史》一書中談到歷史與歷史教科書的區(qū)別時講過這樣的話:真實的歷史是客觀存在,人寫的歷史則是主觀認識(大意)。這是十分精辟的見解。我常常想,寫古典詩文的賞析稿,相對于古典詩文“文本”這一客觀存在也便是主觀認識了,這與寫闡釋歷史的教科書同客觀存在的歷史之間的關(guān)系頗有相似之處。問題是這種主觀認識如何做到“與歷史的本來面目”相一致或者相接近,盡量避免或減少由于主觀性造成的對作品理解的偏差。這就是我在收集到本書的一篇賞析文章中提出的,雖不能達到其“絕對值”,但應(yīng)盡可能尋求其“近似值”。雖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但畢竟“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只要我們認真努力去理解古人及其作品,力求使賞析稿符合古人的原意,盡量避免或減少自己的主觀性,這不是不可以做到的。
第三,力求賞析文稿語言的通俗和文辭的優(yōu)美。深入淺出,是做學問值得倡導、值得稱道的一種精神和境界,也是寫賞析文章應(yīng)當追求、應(yīng)當做到的。尤其是作為廣播稿的《閱讀和欣賞》,更要以淺近通俗的語言和優(yōu)美動人的文辭,把古典詩文名篇豐富的內(nèi)涵和美妙的意境加以解析和闡發(fā),再通過播音員富有激情和創(chuàng)造力的播講,傳達給廣大聽眾。因為電臺播音播過即逝,不可能重復,必須讓聽眾聽明白,絕不可用太生僻和艱深的詞語,更不允許“掉書袋”,過多地旁征博引。這就是為什么廣播賞析稿特別要力求深入淺出的道理。同時,古典詩文名篇大都文采斐然,如果賞析文章寫得干澀呆板,不僅不能很好地闡發(fā)和體現(xiàn)原作的藝術(shù)魅力,恐怕也難以引人入勝,有效地幫助讀者(聽眾)欣賞古典詩文的深厚意蘊。因而賞析文章也應(yīng)當講究文采,成為與原作相稱的藝術(shù)品。
以上幾點是我在寫賞析文章時感受最深的體會,也是我始終如一去追求并努力去實踐的,至于做得如何,達到了什么程度,這就有待于讀者諸君閱讀了本書之后予以評判。我在這里懇切地希望,能夠得到各位的批評指教。
書中所收錄的都是中國古典詩文名篇的賞析文章,大體由三部分組成:絕大部分(約為80%)是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閱讀和欣賞》節(jié)目撰寫的賞析稿;此外有幾篇是給周振甫先生主編的兩本書寫的,并得到周先生的復函稱贊;另有幾篇則是根據(jù)我在大學講授古典文學的講稿改寫而成的。這幾類賞析文章,因為撰寫的目的和對象不同,各有不同的特點,匯編時沒有刻意統(tǒng)一體例,文字上也沒有做太多的改動,基本上保留了各自原有的特色。
王能憲
2000年春節(jié)寫于京城什剎海畔之忘機齋
豎子烹鵝圖 范曾 作(范曾,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終身研究員,北京大學中國畫法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