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jié) 言、意等相關語辨析

中國古典文學意象研究 作者:熊開發(fā) 李彩霞 朱小寧 張平 著


上篇 意象理論研究

第一章 意、象及相關用語的字源學考察

本章主要從字源學角度討論象、形,意、志,音、聲、言和心等幾組名詞的意義起源及相互之間的意義關聯(lián),初步探究它們在中國傳統(tǒng)意象觀念形成中的作用。

第一節(jié) “象”義考辨

一 “象”義溯源

《說文解字》的“”(象)明顯是一個象形文字,即對大象的形象描畫。一個繪形、象形的“象”,如何從對大象的形象描畫演變成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意象的“象”——一個有多重含義的名詞或理論范疇,這個過程可能有很多說不清楚的地方,但我們可以借助文獻先來做一番考察。

最早的象形之“”描繪了一種所謂的大獸“象”。想象一下,遠古時候人和動物的關系雖然比較親近,也許對一般動物司空見慣,但某些特別的如“”這種所謂的“大獸”,仍然會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對“”(象)的解釋是“南越大獸”,這只是東漢人所做的一個解釋。事實上,據(jù)古文獻記載及后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當時的黃河流域是活動著“象”()(如“黃河象”)的。黃河流域能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個發(fā)源地,顯然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這樣,也不是漢代人所看到的那樣,遠古時的黃河兩岸應該是水草豐茂、氣候宜人的,只是植被破壞得太厲害,才漸漸地成為今天我們所見的這樣。最早描畫了“”(象)的人,只是對自己所看到的這種獨特的動物進行了一種形象的描繪。這本是先民日常生活中的一種經(jīng)驗。從遠古的這種經(jīng)驗到東漢許慎《說文解字》用字典的形式固定下來的“象”(“南越大獸”)的意義,這中間不知經(jīng)過了多長時間的演變。從一種寫實的具體的形象的“大象”到東漢時許慎說這是南方的一種很獨特的動物——“南越大獸”,這里顯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是什么呢?遠古時,“象”是對實物的一種描繪;東漢時期,“象”字雖然還保持著對“”的象形,但已成為對日常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一種動物的想象性描繪??梢钥闯觯?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2/26/01400751277653.jpg" />”(象)的符號已從寫實演變?yōu)橄胂筇摂M。對使用(象)這個文字符號的后來人,包括東漢人來說,大象越來越成為想象之物,遠非實際經(jīng)驗?!跋蟆保?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2/26/01400755533052.jpg" />)曾經(jīng)是對實存大象的特別印象的一種形象刻畫,后來升華為想“象”,對一種特殊印象的想“象”——“象”的意義越來越脫離曾經(jīng)發(fā)生的經(jīng)驗的寫實性,成為人們對想象物的一種形象刻畫。這樣的一種演變,在多種文獻記載中都留下了痕跡,從先秦的《韓非子》到清代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描繪了“”(象)從實物象形演變?yōu)橄胂笾械囊环N形象,然后再進一步地演變成想象的活動本身。這里至少發(fā)生了三個階段的變化:寫實的、象形的、形象的刻畫;對不再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某種形象的想象描繪;想象的活動本身。這就是“”(象)的符號意義在中國文字發(fā)展史上的變化。中國傳統(tǒng)的“象”()的字義變化,顯然不是西方的“印象”或“形象”(image)所具備的。“image”沒有最初的具體動物象形的意義。“image”一開始就指人的大腦對外部事物的一種反映、一種印象。它是一般性地描繪大腦的活動,不涉及作為字義起源的某一個具體的事物,比如跟“象”()有關的這種動物。從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試著來分析一下,在中國傳統(tǒng)的“象”的文字符號基礎上形成的“意象”跟西方的“印象”的區(qū)別究竟在哪里。

二 “象”()的隱喻性

中國傳統(tǒng)的“象”(),一開始就跟某一種具體的東西相關,是最接近“隱喻”的,事實上“象”就是一個隱喻性的名詞。

“隱喻”最主要的特點就是人的經(jīng)歷性、經(jīng)驗性,把人們曾經(jīng)的某種經(jīng)驗、經(jīng)歷借助另一種東西表達出來?!跋蟆睂υ嫉木唧w經(jīng)驗的留存,使它有別于西方的“意象”“印象”(image)。從象形的角度來考察漢語語境下的“意象”的“象”的生成可以看出,“象”的經(jīng)驗性、具體性,甚至是我們后面看到的所謂的“觸物性”——跟具體事物相接觸后的經(jīng)驗性,構成了“意象”之“象”的第一個特性,這也是“意象”的第一個特性。

”(象)為什么會成為一種具有特別代表意義的文字符號?古代先民描繪動物的文字符號很多,有馬形的、豬形的、牛形的、老虎形的,等等,為什么其他描繪動物的名詞沒有演變出“象(形)”這個符號后來所具有的意義?獨獨只有“象”的符號從同樣是對實物的繪形演變成一個表述人們的想象活動的名詞(比如“象形文字”為什么沒有被叫成“馬形文字”“豬形文字”,等等)?《韓非子》說:“人希見生象也。”“象”這種動物,后人能見到的太少(但又并不是如“龍”“鳳”那樣完全不能見到)。對于使用這個符號的人來說,人們因很少見到實物所以只能去想象。其他的呢?犬、馬、豬、牛、虎等,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還依然能直接見到,無須想象。尤其是對于在中原一帶使用“”(象)這個符號的先民們來說,大象這種動物若有若無;曾經(jīng)存在,現(xiàn)實中又罕能見到(這又不像東南亞地區(qū),“象”不僅曾經(jīng)存在,現(xiàn)在依然活躍在日常生活中)。所以《韓非子》又說:“案其圖以想其生也。”借助“”(象)的繪形去想象這樣一種動物——“想象”的意義便醞釀其中?!跋蟆钡姆栆簿统闪艘环N從具體而變?yōu)橄胂筮M而變?yōu)槌橄蟮慕?jīng)驗和經(jīng)歷的表達。再進一步,“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想象的行為(意識活動)本身也借助于“象”得以表示。從具體實存的動物到想象中的動物以至于想象本身,都可用“象”這個符號來表達。正是循著這一思路,《韓非子》由具體的“象”進而聯(lián)系到抽象的“道”:“今道雖不可得聞見,圣人執(zhí)其見功以處見其形?!薄暗馈保拖窈髞砣藗冃哪恐械摹跋蟆币粯?,是一種可以想見卻不可把捉的東西;但是,天有天道,地有地道,“道”和“象”一樣,是處處可以看到其存在的痕跡的,人們借助于這些痕跡,可以去想象“道”是什么,想象“道”的形是什么。

我們通過追溯“”(象)的字源意義,可以看出漢語傳統(tǒng)的“意象”和在西方“image”概念下滋生出的“意象”“印象”的區(qū)別——兩者在原始意義上,或在隱喻意義上完全不同。源于“”(象)的中國傳統(tǒng)“意象”的原始意義指的是某種具體存在(“大象”);我們所知道的“image”則指的是人的大腦對萬事萬物的一種反映、一種印象。兩者的區(qū)別是顯而易見的。中國傳統(tǒng)“意象”最終生成為一個審美范疇,其中“象”的隱喻意義,也就是它對一個物體的“具體描繪”的特性,依然被保留在后來的“意象”范疇里面,這個特性是西方人的“意象”(image)所不具備的。如果硬要說西方的“image”也有某種具象性的話,那一定是有其他的因素參與進來。

我們還可以通過與文藝學的重要范疇“象征”一詞做對比來加深對中國傳統(tǒng)意象的理解。

源自西方的“象征”(symbol)最早指的是雙方之間的某種契約:把一個木板分成兩塊,各拿一半作為約定,合在一起,便是完成一個契約——借助某個符號化的“象”(木板)來驗證和實現(xiàn)其所代表的意義——這就是“象征”最早的含義?!跋笳鳌本哂心撤N“預先注入”的意義,也就是“事先約定好”的意義。象征的行為主要就是去證明這種預先設定好、被預先注入的某種主題性的意義,這是“象征”最開始的甚至到黑格爾的象征運用依然留存的一個意義。

后來“象征主義”的“象征”越來越像“意象”了,尤其是越來越像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意象”。“象征”不僅具有預定的意義,“象征”意象本身還會滋生出新的意義,也就是說每一個“象征”在某種意義上都是一個新的意象,一個新的語義世界。這一點跟中國傳統(tǒng)的“意象”內涵是接近的。但“象征”的這個新義是從哪里來的呢?很顯然不是從它的詞源來的,而是后來人們在象征活動中,通過一種哲學性認知強加進來的。在西方原本的語言環(huán)境下,“image”和“象征”在詞源上都找不到跟我們傳統(tǒng)“意象”相近的那個意義(具體事象、具體描繪)。后來西方的一些理論家對“意象”的認知,比如“意象派”的“意象”和“象征主義”的“象征”(意象)開始漸漸走到了一起。它們兩個不僅走到了一起,還走近了中國傳統(tǒng)的意象觀念。

基于隱喻式的“”(象)的傳統(tǒng)意象的獨特性是什么呢?最突出的就是其一開始就有的一種具體性、實物性、觸物性,這正是傳統(tǒng)意象的獨特性所在。

三 “象”“像”之辨

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對“”(象)這個字符如何從表達“象形”演變?yōu)椤跋胂笾蟆弊詈笊A為“想象”本身,幾乎純粹從文字學角度進行了一番推理:“人部曰:像者,似也。似者,像也?!彼肓肆硪粋€字,就是“像”?!跋駨娜?,象聲”,“像”是個形聲字。從造字角度來說,最開始出現(xiàn)的應該是象形字,當慢慢有了抽象的意義卻無法表達之后,形聲的這種造字法才開始出現(xiàn)。不同的造字法是逐步進化來的,不是一開始就有所謂的“六書”(六種造字法)。具體到“象”“像”兩字的演進變化:應該是先有“象形”的“象”,后來才漸變出“形聲”的“像”?!跋瘛笔且浴叭恕睘榱x,借“象”為聲。段玉裁釋“像”的重點在于表示,人們在用“象”字描繪“大象”這種事物之前或同時,“相似”(像)這一意義就已經(jīng)存在了,只是此時人們找不到或還沒有造出表達“相似”的字。因為“相似”是一種比較抽象的意義,在人們更多地只是會“象形”以示意的時代,還沒有一個合適的符號來表達比較抽象的“相似”之意。后來,在“象”的字義中慢慢演化出“想象”“案其圖以想其生”的以圖想之、以圖“象”之的“相似性的想象”意思之后,人們一方面就借“象”為聲,另一方面,其實也是更重要的方面,是借用了“象”的“圖以想之”“圖以象之”的意思,來表達“相似”這一抽象意義或現(xiàn)象。再后來,為了區(qū)別表達“大象”“想象”意義的“象”與表達“相似”意思的“象”的不同,人們就給相似的“象”加個偏旁寫成了“像”。我們可以看到,“相似”的這個意義是怎么進入“象”這個符號中的——是人們借這個字來描繪本來就存在的一種現(xiàn)象(相似)——借“象”這個字來表達“相似”,而不是“象”這個符號本來就有“相似”的意思。當然,最早表示“大象”的象形之“象”后來慢慢深化并衍生出“圖以想之”“圖以象之”的意思,正是后人借“象”來表示相似之“像”的根本原因所在。

無論是象形的義(“”)還是假借的義(“象”—“像”),還是從象形慢慢演變出來的義(圖想之“象”—想象之“象”),最后都混合到“象”這個符號之中。“象”在使用的時候,既包含了對動物大象的描繪,也含有從大象演化出來的想象之義,還包括后來借用以表達的“相似”的意思。

不像“image”那樣是一個完整的詞匯,中國傳統(tǒng)的“意象”從開始就是“意”與“象”兩個獨立詞義的融合。正是由于意象之“象”的意義的復雜和多元性,今天我們在理解“意象”時才會發(fā)現(xiàn),所謂多元意義的混合成“象”,同樣帶來或影響“意象”意義的復雜和多元。

從字源上我們看到,意象之“象”包含多重意義。段玉裁說過,人們把多種意義綜合后加入“象”這個符號中來,首先是從罕見之“象”到臆想、想象,從具體的動物發(fā)展到超越某種特定動物的普遍性的聯(lián)想、想象的意義,這是它意義的第一次演變。其次就是將“象”與想象、想象力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第二次演變,也是一種升華。在“想象”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象”似乎與西語的“印象”“反映”(image)開始有點打通了。再就是“相似性”的意思的加入,“相似性”不是“印象”(image)語義里本身所有的,它是我們傳統(tǒng)“意象”的“象”所具有的。這同樣構成了漢語傳統(tǒng)“意象”的一個很重要的屬性,從這個屬性中我們能窺見傳統(tǒng)意象與隱喻的天然相通。

“相似性”也是我們傳統(tǒng)的“象”和西語表示形象、表象、印象的“image”之間的一個重要差別,我們甚至可以借這個差別,由小見大,看出東、西方在“意象”這個范疇上所顯示出的審美理念的不同。

除了“具體性”“觸物性”“想象性”“相似性”之外,意象還有與“想象”“想象力”密切相關的其他內容,具體來說就是“感覺”“直覺”等相關內容。研究意象理論時會發(fā)現(xiàn),意象的特征之一,就是直觀性,或者叫作直覺性、直接性。直觀性同樣不是“image”所具有的,卻是一開始就與實物相關的意象之“象”所具有的。

四 “象”“形”之辨

在現(xiàn)代的中國文藝批評語匯中,受西方影響的文藝理論用得最多的不是“意象”而是“形象”這個詞,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都用“形象”代替“意象”,比如說分析詩歌,我們往往說詩人通過某某形象(而不說意象)表達了什么。

“形象”和“意象”可以完全等同嗎?從漢字的字源上來看,它們顯然是兩個不同的東西?!靶危笮我?。”“形”很顯然是指形體外表上的一種相像性,所以“形”這個字更接近“象”的多種含義中的“像……”一義,“‘像,似也;似,像也’”。“形”指的就是外形上的相似性,更接近“像”而不是“象”。“形容謂之形”,外表的形容、容貌叫作“形”。這里的區(qū)別似乎就越來越明顯了,“形”顯然更側重于外貌上的刻畫。借助這個我們再往上推演,象形之“象”()雖然也是一種描繪,但這個描繪不是簡單的形似,在這個字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應該還包含了對“象”這種動物神情的想象——造字的人通過幾根簡單的線條筆畫就把大象獨有的神勾勒刻畫了出來。不僅如此,“象”()似乎還指向某種內在的氣質——正是這種氣質讓我們區(qū)別出此“象”與彼“象”的不同,這才是“象”與“形”的不同之處。所謂“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后人在“象”“形”兩字的運用上其實是認識到了這種區(qū)別的。

有意思的是,“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分稱之,實可互稱也”,這正是段玉裁從文字學和語言學角度做出的解釋。他認為“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是個互文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這句話可以換過來說成“在天成形,在地成象”(當然還可以說成“在天在地成象成形”)。段玉裁認為“形”和“象”是互文,可以互通,“形”和“象”兩字就是一個意思,但在我們看來,“形”和“象”有根本上的不同之處。

首先,“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與“在天成形,在地成象”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即便同樣是就形象一詞來說,天之形象和地之形象就明顯不同。日、月、星、晨,一日之早、中、晚,一年之春、夏、秋、冬,加之瞬息萬變之云煙,無形無影的風,充滿天地間卻不可捉摸的“氣”,種種天象,變化萬千。用“象”來描繪天象,正是以“象”的若有若無、曾經(jīng)存在實際虛無、可以想見不可把捉的特性體現(xiàn)出了天象剎那變化的樣態(tài)。對比天象來說,大地形象多是具體實在,相對穩(wěn)定不變,可觸摸,甚至可以把捉的。即使變化如水,所謂“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但這些變化往往是肉眼看不出來的。簡單的、看不出來變化的樣態(tài)就是“形”;若有若無、變化多端的樣態(tài)就叫作“象”。雖然有形,但又是變幻不定的,在形而無形,在相而無相,這就是“象”。世間最具這種特點的是“氣”,所以有“氣象”之說,若把“氣象”叫作“氣形”似乎有點不著邊際。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形”往往指的是某種凝定的、相對不變的形態(tài),而“象”除了前面所說的“若有若無、曾經(jīng)存在實際虛無、可以想見不可把捉”的特點之外,還有“想象性”“相似性”等特點,讓我們在感覺變化、虛幻不實外,對于呈現(xiàn)為“象”的對象,常常只能相似性地想象,模糊地感知,近似地把握。這就是“象”和“形”不一樣的地方。就“意象”這一名詞來說,為什么沒有產(chǎn)生“意形”而是產(chǎn)生“意象”,如果我們對語言稍微有些感覺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在意義上有雖然細微卻是本質性的差別?!跋蟆边@個符號同時包含了實物和想象之意?!靶巍保╥mage)側重于模仿之實形,所以“image”(形)這個詞翻譯成“形象”更好,若簡單對譯成漢語的“意象”,顯然有些不貼切。

就以上對“形”與“象”的辨析我們還可以看出:兩者意義或意味有別但又存在一定的相通和相似性?!靶巍迸c“象”兩字的相通和相似性,主要就表現(xiàn)在它們都具有“人為”“人以為”“人認為”“人想象”之意,某種“虛擬性”隱約包含其中。

以上是就意象之“象”展開的辨析,下面我們將圍繞意象之“意”來對比分析幾個與“意”相關聯(lián)的語匯。

第二節(jié) 言、意等相關語辨析

一 意、志

”“”兩個字符中前一個是“志”,后一個是“意”。

《說文解字》釋曰:“志(),意也。從心之聲。”“意(),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從心從音?!北砻婵矗?、意可以互訓,但兩者顯然存在某種根本性的差別。

(1)差別一

“志”是“從心之聲”。上面那個“士”其實就是“之”?!爸尽笔莻€單純的形聲字。

“意”是“從心從音”。在《說文解字》中,“從……從……”,與“從……聲”的解釋重點是不一樣的?!爸尽钡摹皬男闹暋保傅氖侵苯尤 爸钡穆曇??!耙狻笔菑男膹囊?,指的是把“心”“音”兩個字形(字義)結合在一起,更具會意的色彩。

其實,“意”既是一個形聲字又是一個會意字,也就是說,“音”既是“意”之形也是“意”之聲。這是不一樣的。會意字往往是將兩個象形字放在一起,因其聚合,生成另一個嶄新的意義。由此我們可從兩種角度來解釋“意”:一、“意”的字形是上音下心,可見“意”就是心上(心中)之音(言);二、“意”是借音(言)顯示或表達出來的心(念想)。

(2)差別二

比較而言,“意”與“心”之間多了一個“音”(此“音”就是廣義的“語言”),也就意味著有了一些額外的內容?!耙狻备耙簟庇嘘P,而“音”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語言和表達;“志”與心的關系則更直接更純粹,沒有其他因素尤其是“音”(語言)類活動的參與,在心為“志”,跟表達可以沒有關系,自己感覺到就行了。

簡單地說,經(jīng)過語言(音)或概念活動組合、整理并有表達的意向參與的就是“意”;沒有經(jīng)過語言組合并無關表達的就是“志”。

“意”也可以是內在的,即使沒有說出來,但它是經(jīng)過語言活動整理并有表達的意向參入的心理,它和“志”是不一樣的。從字形上看,“志”似乎更直接與“心”相關。“意”是心上有音,加進了語言的活動。語言的活動可以是內在的,不一定要說出來。我們想問題幾乎都是通過語言,通過語言我們的思想才可能變得有意義。是否經(jīng)過語言活動的參與并成為有意義的思想,是“志”和“意”的區(qū)別。這個區(qū)別能夠說明“意象”作為一個理論范疇為什么沒有被寫成“志象”。

就像前面已討論過的,“形”和“象”如段玉裁所說的可以互文替代,但后世并沒有出現(xiàn)“意形”的說法而最終被人們接受的是“意象”一詞。如果“志”“意”二字真如許慎所說的可以互訓替代,那我們?yōu)槭裁床徽f“志象”而要說“意象”?如果硬要說成“志象”又會怎樣呢?首先,面對一種不協(xié)調的語言組合,我們肯定會感覺有些不舒服,因為語言活動跟我們身體的一息一動是有關的,語言中一定有某些東西跟我們身體的感覺相合或者相沖,所以才不會出現(xiàn)“志象”這樣一種讓人不適的說法。其次,從“辭以達意”的角度來說,“志”“意”指向或表達的意義有別,“意象”之意豈是“志象”能道盡的?

二 心

“意”還與“心”有關,或者說,最主要的是與“心”相關。

從字形上看,心()就是心臟的繪形。在對思想、意識活動還不能清楚把握的古代(其實就在所謂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人們對自己的“意識”“意識活動”同樣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人們只能模糊地理解為都是“心”的活動。實際上,這仍然是一種象征的表示,中國古代作為情思活動主體的“心”并非僅限于“心臟”,而是泛指根源于全身心的一種意識活動。中國傳統(tǒng)的“心”的活動和西方語境下的“意識”、大腦的活動以及思想、思維等是有區(qū)別的,至少“心”的意識活動和“大腦”的意識活動是不一樣的。就漢語來說,更多時候我們寧愿用“心里想什么”而不用“大腦想什么”,因為“心里想”和“大腦想”(腦子里想)真是不一樣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借助佛教對人的意識活動的相關認識來理解。佛教認為,我們通常所能接觸的是“六識”:眼、耳、鼻、舌、身、意六識。“意識”只是“六識”之一,“六識”之外還有“七識”(末那識)、“八識”(阿賴耶識)。第八識“阿賴耶識”也叫作“藏識”或“種子識”。在佛教影響下的中國傳統(tǒng)思辨哲學里,單說“意識”,通常指的是“六識”之一的“意識”,說“心”或“心里想什么”時則往往是指綜合了“六識”的一種心理活動。“心里想什么”在漢語的語境下指的就是綜合了全身心的感知能力以及經(jīng)驗的一種精神活動。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意象”之“意”顯然不是和五官(眼、耳、鼻、舌、身五種感官)并列的“意識”之“意”?!耙庀蟆敝耙狻备靶摹毕嚓P(“從心從音”),其實就是跟“六識”相關,跟人全身心的整體的感覺和意識相關?!耙庀蟆敝耙狻钡臐撛趦群C合、融通了全身心的感受和經(jīng)驗。

三 音、聲、言

(1)(音)

“音”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音,聲也。生于心,有節(jié)于外謂之音。宮商角徵羽,聲;絲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從言含一?!薄耙簟庇袃蓚€含義值得注意。

其一,“音”是聲之有節(jié)者,所謂“有節(jié)”,指的是有次序、有節(jié)奏等,也就是說,“音”是有意味的聲,是被“人為”過的聲?!睹娦颉氛f:“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毛詩正義》卷一)

其二,從字形上看,“”是言()中多了個“一”,“一”似乎有“指定、齊一”之義,也可能是口中含“舌”的象形,所謂“從言含一”,肯定了“音”與“言”有同源關系。

由此可見,“意”字“從心從音”,至少還包含了這樣兩重意思:意與語言(從音)表達有關,是被表述的“心”;“意”與意識(從心)有關,是具有認知、反省力,也能夠被認知、被反省的某種主體性。

(2)(聲)、(言)

“音,聲也。生于心,有節(jié)于外謂之音?!薄墩f文解字》的這個解釋能幫我們了解“音”和“聲”的差別在哪里。從物理性來說,“音”就是“聲”,但“音”又有所不同。“音”是有節(jié)的“聲”,反過來也可以說“聲”是無節(jié)的“音”?!坝泄?jié)”就是有節(jié)奏、節(jié)拍,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有節(jié)律或格律,是一種人為的對聲音意義的區(qū)分和界定?!奥暋笨梢允菬o機物、物體等發(fā)出的聲音,如風吹在鐵的上面也會發(fā)出“聲”?!奥暋奔兇馐俏锢硇缘囊粋€解釋,任何東西都會有“聲”,但有“聲”不一定是“音”,“聲”可以說是雜聲。“音”是“從言含一”,如果“音”與口和舌頭有關,則不妨狹義地理解,音就是動物發(fā)出的聲音。但這只是一種象征的說法,“口”“舌”象征的就是“人為”性,即“意義的賦予”。所以,“宮商角徵羽,聲;絲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宮、商、角、徵、羽”是對“聲高”這一自然屬性的標識——聲調聲;但通過使用人為的“絲、竹、金、石、匏、土、革、木”等樂器發(fā)出的有意義的“聲”那就不再是自然聲而是被“節(jié)”之“音”了。

音和言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音”,“從言含一”,雖然與“言”有某種程度的同源關系,但它更多的是偏指一種“有節(jié)”并“有意味”(“生于心”)的“聲”。“言”是什么?“直言(陳述)曰言,論難(辯說)曰語?!薄把浴笔且环N從口中直接說出或直接陳述的話語方式?!耙簟笨梢愿把浴庇嘘P也可以跟“言”無關,有關時指的是“言說”(一般意義上的“語言”)的音質、音色、聲調、節(jié)奏等,無關時指的是非“言說”的發(fā)聲本身的音質、音色、聲調、節(jié)奏等?!耙簟奔扔袆e于“聲”,也有別于“言”。

以上分析的關鍵是要讓我們看到,“意”跟“言”、跟“音”具有同源的關系,“意”是一種與有意義的語言或有意味的“音”有關的活動——這還只是狹義的理解。我們還有必要廣義地來理解“語言”,也就是說,所謂“語言”,它可以是“言”“語”,也可以是“音”,還可以是繪畫、雕塑、舞蹈甚至“沉默無言”,總之一切有意義的表達都是廣義的語言?!耙狻?,正是基于這種語言活動之上的一種主體性的呈現(xiàn)。

綜合以上圍繞“意”的相關語匯的考察分析,我們可以做一簡單的總結:源于“言”“音”“心”的“意”,其實指的就是一種表達,一種注入意味、意義的表達——或者也可以說,“意”就是意味、意義的注入。

(熊開發(fā))

  1. 1973年,中國西部甘肅省發(fā)現(xiàn)一頭大象的化石,身高4米,體長8米,象牙有2米多長。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科學家經(jīng)過發(fā)掘、整理和研究,根據(jù)它的形態(tài)特征和發(fā)現(xiàn)地點給它取名為“黃河劍齒象”,因其發(fā)現(xiàn)于黃河流域被人們俗稱為“黃河象”。另:英國著名歷史學家,長期研究中國經(jīng)濟史、文化史和環(huán)境史的權威,澳大利亞國立大學亞太研究院中國史教授伊懋可著有《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huán)境史》一書(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這本書介紹了大象在中國絕大部分地區(qū)的退卻、消失與中國古代環(huán)境演化之間的關聯(lián)。
  2. 黑格爾對“象征”的定義是:“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xiàn)于感性關照的一種現(xiàn)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來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種范圍較廣泛普遍的意義來看?!薄驳隆澈诟駹枺骸睹缹W》第2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79,第9頁。
  3. 隱喻理論最重要的內涵之一就是隱喻兩端的“相似性”原理。
  4. 《毛詩序》對“詩”的釋義是:“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敝局褪恰耙狻保纭洞呵锓甭丁ぱ熘馈匪f“心之所之謂意”,“意”正是“心之所之”者?!靶摹保钕?、情思)在尚未進入表述時是“志”,進入表述時則是“意”,而用特定的語言方式(有特定、指定之義的“音”)來加以表現(xiàn)就是詩了。
  5. 佛教中還有說“九識”的,但它可能只是“阿賴耶識”的另一種變相說法,這里不予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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