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讀者而言,阿米爾·歐爾(Amir Or)這個名字并不響亮,甚至十分陌生。如果按圖索驥,到百度上搜索一下,可以找到這位以色列詩人不足百字的簡介,甚至還有他幾首詩歌的中譯文,但關于詩人及其作品的更多內(nèi)容似乎還無從知曉。其實在近年來舉辦的各類中外詩歌交流活動中,歐爾是一位日漸引人關注的參與者。這不僅因為他在以色列詩壇獨樹一幟,也因為熱心的朋友把他的一些詩作譯成中文在圈內(nèi)傳看之后,贏得許多同行的贊嘆和推崇。在中外詩歌交流愈益頻繁之際,將歐爾近一二十年來的部分詩作譯介到國內(nèi),應當能給中國讀者心目中的今日世界詩歌版圖增添一筆亮色。
歐爾1956年出生于以色列首都特拉維夫,早年就讀于赫茲利亞希伯來高中,之后曾在軍隊服役。他經(jīng)歷豐富,年輕時曾當過牧羊人,干過建筑工,開過餐館,也曾客居海外,先后在荷蘭和印度生活了幾年。這些年里,歐爾一邊為庸常的俗務忙碌,一邊借詩性的思考神游于形而上的領域之中?;蛟S是為了了結(jié)一樁多年盤踞心中的愿望,或許是為了給纏結(jié)在腦海中的哲思尋求一個出口,他重返象牙塔,到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學習哲學和比較宗教學。幾年的苦讀證明他的直覺不錯,他找到了極佳的人生定位,不僅以優(yōu)等生身份獲得碩士學位,畢業(yè)后還在該校講授古希臘哲學。
當然,如果歐爾自此投身于哲學、宗教的研究與教學,希伯來大學或?qū)⒃黾右晃怀晒S碩的學者,但在他身上,詩性思維的顯現(xiàn)似乎比哲學思維更加突出。無論對日常事物的感觸還是對哲學、宗教的思考,詩性的表達似乎總是占據(jù)著他的舌尖與筆端。他的詩歌寫作始于1977年,不過他的第一部詩集《我透過猴子的眼睛去看》(I Look through the Monkeys' Eyes)直至1987年才出版。這本集子為他贏得希伯來大學頒發(fā)的哈里·哈什恩(Harry Harshon)文學獎,此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便一發(fā)而不可收,于上世紀90年代先后出版了《面孔》(Faces,1991年)、《贖回死者》(Ransoming the Dead,1994年)、《因此!》(So!,1995年)、《詩》(Poem,1996年)。至2015年,詩人共出版了13部詩集,其中一些詩作被譯為40多種文字。
作為一位詩人,歐爾不僅沉迷于詩歌寫作,也熱衷于文學翻譯,其希伯來文譯著包括《托馬斯福音》(The Gospel of Thomas,1992年)、《松開四肢的欲望——希臘艷情詩選》(Limb-Loosening Desire: An Anthology of Erotic Greek Poetry,1993年)、《〈摩訶婆羅多〉故事選》(Stories from The Mahabharata,1998年)。值得一提的是,他還與前妻高橋曉子合作,將谷川俊太郎的詩集《致女人》和吉本真秀子的小說集《蜥蜴》譯為希伯來文。此外,他還參與自己詩歌的英文翻譯,而且他的希伯來文詩作大多都已譯為英文。這本集子即從他的英文版詩集選譯而來。
本書共分為六個部分,即《戰(zhàn)利品》《來自時間博物館的圖片》《迷宮》《詩》《晨詩》《旅途》,收錄了歐爾二十多年來在不同時期、不同心境下創(chuàng)作的一百余首詩歌?!秮碜詴r間博物館的圖片》譯自同名詩集(Plates from the Museum of Time,2009年),《迷宮》選自《時間博物館》(Muzeion Hazman,2007年),《詩》譯自同名詩集(Poem,2004年),《晨詩》和《旅途》選自《翅膀》(Knafayim,2015年)。其中,《迷宮》和《旅途》原本是組詩,選入這本集子時有所取舍?!稇?zhàn)利品》匯集了從多部詩集中抽取的單首作品,起初我以《其他詩歌》為題將這組詩歌放在最后一個部分,但歐爾要求將其作為第一個部分,而另外五個部分也并未按照詩歌出版的順序來編排。歐爾這樣做的用意我并不十分明了,但我想單獨的詩歌各有其內(nèi)涵,而當不同的詩歌排列在一起的時候,其組合方式也將對讀者的閱讀體驗產(chǎn)生特殊的影響。按照目前的順序反復閱讀這六組詩歌的話,或許能夠慢慢領悟其中的妙處。
比較有趣的是他起的《戰(zhàn)利品》(Loot)這個標題。我不明白他何以選中這個本身看不出多少詩意的詞。我既看不出這個詞與這些詩有什么聯(lián)系,也不知道“l(fā)oot”究竟該譯作“劫掠”、“洗劫”還是“贓款”、“贓物”。針對我的疑惑,歐爾的答案十分簡單:“l(fā)oot”意指他劫獲的詩歌。如此出人意料的解答,令人不禁莞爾,同時也對他詩意的隱喻十分嘆服。
同樣令人意外的是頗富元詩學意味的《詩》這個標題。題名為《詩》的組詩共有18首,均無單獨標題,僅以數(shù)字標記,但又有一行類似題銘的詩句冠于每首詩之前?!对姟返脑寂虐娣绞剑菍ⅰ邦}銘”單獨置于一頁紙上,詩句正文則從下一頁開始。出于美觀的考慮,我請歐爾允許我在譯文中將每一句“題銘”和與之相關的詩并置在同一頁上,僅在兩者間留出一些空行,歐爾欣然應允。
此外還要說說《迷宮》。這個標題的英譯文是“Labyrinth”,《迷宮》組詩中有一首詩也叫《迷宮》,但其英譯文是“Maze”。這兩個英文單詞似乎都只能譯作“迷宮”,并且在英文的用法中,這兩個詞也可以互換,但嚴格說來,兩者的所指并不相同。labyrinth的概念始于希臘神話,指的是僅有單一通道的一種復雜建筑或圖形,理論上說,走入這種迷宮的人,只要沿著這條道路一直走下去,最終將從最初的入口走出來。相比之下,maze是具有多重分岔口的復雜建筑或圖形,走進去的人很有可能迷失在其中,再也走不出來。
因此,在一些西方人的觀念中,labyrinth象征著一個復雜而艱難的過程,一個為了達到崇高的精神目標而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而maze則多被用作一種智力游戲或是科學實驗的工具,用于娛樂目的,或是檢測動物的智力水平。由于兩個詞都譯作“迷宮”,而且在《迷宮》組詩中有不同的使用,故此預先加以說明。首先,組詩的題目是Labyrinth;其次,《在大宅中》兩次提到的“迷宮”也都是Labyrinth;第三,組詩里《迷宮》一詩中的“迷宮”則都是maze。此處的用詞差異與相關的詩意構(gòu)成,可待讀者慢慢體會其中的玄妙。
說到玄妙,歐爾的許多詩歌都透出某種玄學意味,尤其是收錄于詩集《白天》(Day,1998年)中的作品。起初我翻譯了其中幾首,但歐爾一再委婉地建議,希望先把他認為易于閱讀和理解的作品呈現(xiàn)給中國讀者,于是只能作罷,僅保留了其中一首,即《外來者》。即便如此,詩中天馬行空、瑰異詭奇的意象,如“向旋轉(zhuǎn)的深淵打開的那扇門”、“裂口與春天之間的無形門軸”、“在最后一次呼吸中凍住”的鰓,已能讓讀者的思緒流向詩人心靈玄妙的深處,在久久的盤桓中觀照詩人的玄思在這些意象中的生成。
這也使人不由得想要到詩人的經(jīng)歷乃至血脈中探查他靈感的來源。歐爾的祖上曾是名震一時的拉比(Rabbi)家族,猶太教歷史上哈西德派(Hasidism)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埃利梅萊赫(Elimelech of Lizhensk)就來自這個家族。哈西德派是猶太教的一個虔敬派,崇尚神秘主義,歐爾對家族的歷史成就引以為豪,這不但可以解釋他對哲學與宗教的癡迷,也有助于說明為什么他要用詩性的語言來傳達心靈結(jié)構(gòu)中的神秘主義元素。出于對詩人意愿的尊重,更多的此類詩歌只能暫付闕如,希望在歐爾將來的中文作品集中能夠再窺一斑。
換個角度看,歐爾的詩歌主題豐富多彩。和眾多優(yōu)秀的詩人一樣,他用詩意的語言來再現(xiàn)自己對宇宙、人生、社會的觀察、體悟和思考,因此我們可以先從這本集子入手,去領略他詩意世界的不同側(cè)面。這也意味著,為了進入他的詩意世界,有多條路徑可供選擇。如果說我因有幸擔任歐爾第一本中譯詩集的譯者而具有優(yōu)選權(quán)的話,那么我想要采用視覺這條道路去一窺究竟。這既是歐爾詩歌中豐富的意象所使然,也是他觀察事物的獨特方式所引發(fā)的結(jié)果。
歐爾的詩歌表達對視覺具有特殊的偏好,歐爾在意象建構(gòu)的過程中特別注重視覺的作用。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與色聲香味觸法六塵碰撞、摩擦,在佛學的意義上可以產(chǎn)生六識,在詩學的意義上可以產(chǎn)生多種意象。歐爾對“眼根”的依賴勝過其他五根。其實當語詞把一個形象推到讀者眼前的時候,“眼根”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但歐爾似乎覺得這樣做尚顯言不盡意,因此他不斷寫到眼睛,寫到“我的眼睛”“你的眼睛”“我們的眼睛”“猴子的眼睛”“眼睛中的眼睛”。眼睛是他捕捉意象的最直接、最重要的器官,他直言對眼睛的依賴,在《灰白》中寫道:
天空灰白,菩提樹赤裸著。
手握著筆,眼睛握著它的所見。
白天慢慢打開,通向存在。
詩人對世界的感知主要靠眼睛,視覺就是他握住世界的重要方式。用眼睛來把握周遭的事相也是人類慣常的視覺行為,但正是因為視覺已成為我們熟視無睹的存在,所以只有海倫·凱勒會如此渴求三天的光明。歐爾卻在這里顯示出他的與眾不同,他不但珍視、依賴自己的視覺,而且將其提升到某種存在論的高度,把“我”和“我的眼睛”融為一體,把“眼睛”等同于“我”,于是在《圖片11:沙與時間》中寫道:
我的眼睛在晨走,漫步在天光熹微的世界里,
那里的睡夢和清醒
還未與影子
和葉子分開。
慵懶的太陽在我慵懶的眼中升起
一抹清涼的藍色從東方滲出。
然而,依賴并不是信賴,用眼睛去把握目力所及的一切,并不意味著眼根與色塵的交互作用就能產(chǎn)生穩(wěn)固、可信的實相。影子與葉子,太陽與藍色,是諸法空相的層層相續(xù),正如在“視野的穹隆”中次第呈現(xiàn)的藍天與白云(《圖片10:綻放》)。詩人并不在眼睛的視覺作用之外尋求事物的真實存在,也不追問事物究竟以何種方式呈現(xiàn)出來:
一顆露珠在清晨的一片葉子上閃耀。
別問“是怎樣”,而問“從哪里來”:
事物的樣子就是眼睛的形狀。
“眼睛的形狀”已然成為事物樣態(tài)的規(guī)定性,所以事物究竟是什么樣子已無從考證,無從考證,便不需要考證。詩歌可以滲透著哲思,但詩歌不是哲學,對緣起性空的參悟,與對諸法空相的再現(xiàn)并不矛盾。虛相、幻相、假相都不妨礙詩的生成,甚至其本身就是詩歌意象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歐爾不但沒有因此受到阻礙,反而沉浸于他的視覺世界中,把讀者的目光引向各種事物。不過,在作為主體的眼睛與作為客體的事物之間還具有一層重要的連接,那就是觀看的方式。
歐爾所描述的觀看方式包括動態(tài)的“看”(look)、“看到”(see)、“看見”(spot)、“觀看”(watch)、“掃視”(glance)、“瞥見”(glimpse)、“瞪視”(stare),也包括靜態(tài)的“看到”(seeing)、“凝視”(gaze)、“視野”(vision)、“視點”(view)、“視線”(sight),當然這樣的劃分是依詞語在使用中的詞性而言,英文的glance、gaze、glimpse、stare、watch均可以作為名詞,而view和gaze也可以作為動詞。這些觀看方式有的來自詩人,更多的則來自詩中的人物。不同的觀看方式之間具有或多或少的差別,有的差別十分微妙,而且每一種方式都能從一定程度上標示出觀看者的時空位置、心理狀態(tài)和情感態(tài)度。這些詞語就和“眼”“眼睛”“雙眼”一樣,不斷提醒讀者去關注和參與詩人的視覺體驗。眼睛與觀看合成一種主謂結(jié)構(gòu),其賓語則是繽紛的萬物,從草葉、花瓣到山川、河流,從咖啡、煙蒂到日月、星宿,歐爾有看不盡的春露秋雨、花開花落。在詩人眼中不斷浮現(xiàn)的眾多事物當中,有兩種物像十分特殊,一者是“眼睛”,一者是影像。
之所以說歐爾偏愛視覺,因為他不僅依賴自己的眼睛,也特別關注他看到的、感受到的眼睛:他看到“血液涌進眼睛的裂紋”(《圖片3:鏡子》),看到“眼睛與聲音的密林”(《詩》之七),看到“眼睛在每一個角落里綻放”(《圖片10:綻放》);他看到另一個人“體內(nèi)仍然充滿著眼睛”(《詩》之七),他看到臨刑者“被那些眼睛重重包圍”(《眼睛》);他在局促與不安中感到周圍“一切都是眼睛”(《圖片15:書桌》),他請求黑夜“用眼睛把我覆蓋”(《黑夜》)。這無數(shù)眼睛散布在他的詩行之中:有的是明顯的提喻(synecdoche),讓人感受到被示眾時的無比壓抑;有的似乎是借喻,使綻放的花朵也能與詩人對視;有的似乎來自某種異乎尋常的心理體驗,令人感到神秘而新奇。
詩人的眼睛不但對事物有直接的把握,還格外迷戀影像,他的詩中不斷出現(xiàn)“影子”(shadow)、“形象”(image)、“映像”(reflection)等詞語,此外還有形成影像或映像的“鏡子”(looking glass, mirror)。我們一般認為,事物本身是真實的,事物的影像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求真雖然不是詩歌的根本任務,但“真實”的事相更加生動逼真,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詩歌寫作與鑒賞的常識。但歐爾在這個問題上喜歡另辟蹊徑,他更喜歡在人和事之外去捕捉其影像,再把影像疊加在人和事之上,賦予其更多信息,形成更為厚重的意象。《外來者》中的詩行可以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