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知歡聚最難得,難耐別離多
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母親的笑容來,
她好像是一輩子都沒有笑過。
家境貧困,兒子遠離,
她受盡了苦難,笑容從何而來呢?
母親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
眼望遠方,盼望自己的兒子回來??!
然而這個兒子卻始終沒有歸去,
一直到母親離開這個世界。
賦得永久的悔/季羨林
題目是韓小蕙女士出的,所以名之曰“賦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愿作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為什么心甘情愿作這樣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題目出得好,不但實獲我心,而且先獲我心:我早就想寫這樣一篇東西了。
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從國內(nèi)到國外,從小學、中學、大學到洋研究院,從“志于學”到超過“從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既經(jīng)過“山重水復疑無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悅與憂傷并駕,失望與希望齊飛,我的經(jīng)歷可謂多矣。要講后悔之事,那是俯拾即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xiāng),離開母親。
我出生在魯西北一個極端貧困的村莊里。我們家是貧中之貧,真可以說是貧無立錐之地。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親等三個兄弟,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小的一叔送了人。我父親和九叔餓得沒有辦法,只好到別人家的棗林里去撿落到地上的干棗充饑。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最后兄弟倆被逼背井離鄉(xiāng),盲流到濟南去謀生。此時他倆也不過十幾二十歲。在舉目無親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九叔在濟南落住了腳。于是我父親就回到了故鄉(xiāng),說是農(nóng)民,但又無田可耕。又必然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九叔從濟南有時寄點錢回家,父親賴以生活。不知怎么一來,竟然尋(讀若xín)上了媳婦,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的娘家姓趙,門當戶對,她家窮得同我們家差不多,否則也絕不會結(jié)親。她家里飯都吃不上,哪里有錢、有閑上學。所以我母親一個字也不識,活了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她家是在另一個莊上,離我們莊五里路。這個五里路就是我母親畢生所走的最長的距離。
后來我聽說,我們家確實也“闊”過一陣。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東三省用口袋里剩下的最后的五角錢,買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災獎券,中了獎。兄弟倆商量,要“富貴而歸故鄉(xiāng)”,回家揚一下眉,吐一下氣。于是把錢運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里,鄉(xiāng)里的事由父親一手張羅。他用荒唐離奇的價錢,買了磚瓦,蓋了房子。又用荒唐離奇的價錢,置了一塊帶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時興會淋漓,真正揚眉吐氣了??上Ш镁安婚L,我父親又用荒唐離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樣,豁達大度,招待四方朋友。一轉(zhuǎn)瞬間,蓋成的瓦房又拆了賣磚,賣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變了主人。全家又回歸到原來的情況。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降生到人間來的。
母親當然親身經(jīng)歷了這個巨大的變化??上В斘彝赣H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只有幾歲,告訴我,我也不懂。所以,我們家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像是曇花一現(xiàn),我到現(xiàn)在也不完全明白。這個謎恐怕要成為永恒的謎了。
不管怎樣,我們家又恢復到從前那種窮困的情況。后來聽人說,我們家那時只有半畝多地。這半畝多地是怎么來的,我也不清楚。一家三口人就靠這半畝多地生活。城里的九叔當然還會給點接濟,然而像中湖北水災獎那樣的事兒,一輩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九叔沒有多少錢接濟他的哥哥了。
家里日子是怎樣過的,我年齡太小,說不清楚。反正吃得極壞,這個我是懂得的。按照當時的標準,吃“白的”(指麥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餅子,最次是吃紅高粱餅子,顏色是紅的,像豬肝一樣?!鞍椎摹迸c我們家無緣?!包S的”(小米面或棒子面餅子顏色都是黃的)與我們緣分也不大。終日為伍者只有“紅的”。這“紅的”又苦又澀,真是難以下咽。但不吃又害餓,我真有點談“紅”色變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辦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個舉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他們這一支是有錢有地的。雖然舉人死了,但家境依然很好。我這一位大奶奶仍然健在。她的親孫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鐘愛都傾注到我身上來。她是整個官莊能夠吃“白的”的僅有的幾個人中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給我留出半個或者四分之一個白面饃饃來。我每天早晨一睜眼,立即跳下炕來向村里跑,我們家住在村外。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聲:“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縮回到肥大的袖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塊饃饃,遞給我,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時刻。
此外,我也偶爾能夠吃一點“白的”,這是我自己用勞動換來的。一到夏天麥收季節(jié),我們家根本沒有什么麥子可收。對門住的寧家大嬸子和大姑——她們家也窮得夠嗆——就帶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里去“拾麥子”。所謂“拾麥子”就是別家的長工割過麥子,總還會剩下那么一點點麥穗,這些都是不值得一撿的,我們這些窮人就來“拾”。因為剩下的絕不會多,我們拾上半天,也不過拾半籃子;然而對我們來說,這已經(jīng)是如獲至寶了。一定是大嬸和大姑對我特別照顧,以一個四五歲、五六歲的孩子,拾上一個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麥粒。這些都是母親親手搓出來的。為了對我加以獎勵,麥季過后,母親便把麥子磨成面,蒸成饃饃,或貼成白面餅子,讓我解解饞。我于是就大快朵頤了。
記得有一年,我拾麥子的成績也許是有點“超常”。到了中秋節(jié)——農(nóng)民嘴里叫“八月十五”——母親不知從哪里弄了點月餅,給我掰了一塊,我就蹲在一塊石頭旁邊,大吃起來。在當時,對我來說,月餅可真是神奇的好東西,龍肝鳳髓也難以比得上的,我難得吃上一次。我當時并沒有注意,母親是否也在吃?,F(xiàn)在回想起來,她根本一口也沒有吃。不但是月餅,連其他“白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嘗過,都留給我吃了。她大概是畢生就與紅色的高粱餅子為伍。到了儉年,連這個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至于肉類,吃的回憶似乎是一片空白。我姥娘家隔壁是一家賣煮牛肉的作坊。給農(nóng)民勞苦耕耘了一輩子的老黃牛,到了老年,耕不動了,幾個農(nóng)民便以極其低的價錢買來,用極其野蠻的辦法殺死,把肉煮爛,然后賣掉。老牛肉難煮,實在沒有辦法,農(nóng)民就在肉鍋里小便一通,這樣肉就好爛了。農(nóng)民心腸好,有了這種情況,就昭告四鄰:“今天的肉你們別買!”姥娘家窮,雖然極其疼愛我這個外孫,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幾個制錢,裝一罐子牛肉湯,聊勝于無。記得有一次,罐子里多了一塊牛肚子。這就成了我的專利。我舍不得一氣吃掉,就用生了銹的小鐵刀,一塊一塊地割著吃,慢慢地吃。這一塊牛肚真可以同月餅媲美了。
“白的”、月餅和牛肚難得,“黃的”怎樣呢?“黃的”也同樣難得。但是,盡管我只有幾歲,我卻也想出了辦法。到了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莊外的草和莊稼都長起來了。我就到莊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里去劈高粱葉。劈高粱葉,田主不但不禁止,而且還歡迎;因為葉子一劈,通風情況就能改進,高粱長得就能更好,糧食打得就能更多。草和高粱葉都是喂牛用的。我們家窮,從來沒有養(yǎng)過牛。我二大爺家是有地的,經(jīng)常養(yǎng)著兩頭大牛。我這草和高粱葉就是給它們準備的。每當我這個不到三塊豆腐干高的孩子背著一大捆草或高粱葉走進二大爺?shù)拇箝T,我心里有所恃而不恐,把草放在牛圈里,賴著不走,總能蹭上一頓“黃的”吃,不會被二大娘“捲”(我們那里的土話,意思是“罵”)出來。到了過年的時候,自己心里覺得,在過去的一年里,自己喂牛立了功,又有了勇氣到二大爺家里賴著吃黃面糕。黃面糕是用黃米面加上棗蒸成的。顏色雖黃,卻位列“白的”之上,因為一年只在過年時吃一次,“物以稀為貴”,于是黃面糕就貴了起來。
我上面講的全是吃的東西。為什么一講到母親就講起吃的東西來了呢?原因并不復雜。第一,我作為一個孩子容易關心吃的東西。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東西,幾乎都與母親無緣。除了“紅的”以外,其余她都不沾邊兒。我在她身邊只待到六歲,以后兩次奔喪回家,待的時間也很短?,F(xiàn)在我回憶起來,連母親的面影都是迷離模糊的,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特別有一點,讓我難解而又易解: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母親的笑容來,她好像是一輩子都沒有笑過。家境貧困,兒子遠離,她受盡了苦難,笑容從何而來呢?有一次我回家聽對面的寧大嬸子告訴我說:“你娘經(jīng)常說:‘早知道送出去回不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的!’”簡短的一句話里面含著多少辛酸、多少悲傷??!母親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遠方,盼望自己的兒子回來?。∪欢@個兒子卻始終沒有歸去,一直到母親離開這個世界。
對于這個情況,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并不深刻。到了上高中的時候,自己大了幾歲,逐漸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籬下,經(jīng)濟不能獨立,空有雄心壯志,怎奈無法實現(xiàn),我暗暗地下定了決心,立下誓愿:一旦大學畢業(yè),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養(yǎng)母親。然而沒有等到我大學畢業(yè),母親就離開我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古人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边@話正應到我身上,我不忍想象母親臨終時思念愛子的情況;一想到,我就會心肝俱裂,眼淚盈眶。當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從濟南趕回清平奔喪的時候,看到了母親的棺材,看到那簡陋的屋子,我真想一頭撞死在棺材上,隨母親于地下。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么名譽、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榮,都比不上待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的”。
這就是我的“永久的悔”。
注:本文略有刪減。
獻給母親/靳以
媽,今天去看過了您,我們一共是五個。除開了遠在××的疇和在××的功沒有能回來,您的孩子們都去了。丕是才從××趕回來的,其實他在奉天已經(jīng)知道了您永遠離開了我們;可是他在信中說:總不信那是真實的事。這是真的媽媽,我們到現(xiàn)在也還想著那不是一件真事。我們是被欺騙了,——許是被這隱隱的偉大的命運騙過了。這是一個翻天覆地的大騙局,就把您的孩子們都丟到悲哀之中了。我們時常想到您并沒有離開我們,我們聽到您的聲音,我們也看到您的容顏,可是當我們貪婪地張大了眼睛去看望和更沉下心去諦聽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一點音響,(那也許是沉沉的午夜)留在眼前的是一片黑。對了,媽,是一片黑,沒有了媽媽,什么都是黑的。
一年的臥病,盡給您無限的苦痛了;這樣想,您的永息也許不全然是不幸福的??墒俏覀儚膩矶疾辉菢酉耄覀兙屯浟四遣∵^的。我們只記著您那不斷為大災小病侵擾而還能走出走進的身體和那清癯的面容,吩咐著這些,關照著那些。您總是為那些細碎的事情操勞,既丟不下又放不下,心里還總是想著每一個孩子。我們只覺得您是生生地被“掠奪去了”:——當中存在著遙遠的不可能的距離??墒俏覀兘心瑳]有回應,我們想再看一下您的臉聽一聲您的語音都不可能,就陡地憶起母親真的是永遠離開我們了。
丕是清早到的,午前便同了我們?nèi)タ茨?。自從您離開我們,我們都有一點愚昧,我們不忍使您就長眠到墳墓中去,我們使您有一間自己住的房子。當著我們把您的棺木放到那間房里的時候,我們又想到“媽是不是會怕呢?”把您安置在那么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們都放不下心。我們想著一向您是怕黃昏怕黑夜的,而且那個地方離家又那么遠。為了孩子們,生前您不是連一步也不肯離開么?從前每天是由我們守了您,在病中是更甚。我總記得有一天您在半夜中要我睡到您的身邊,第二天您才告訴我夢中一個老婦人拉著您走,您說是哪里也不要去,只要跟孩子睡在一處。可是,您卻仍然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我們沒有一個能來陪您。
丕是更傷心哭得站不起身,因為他沒有看您最后的一眼。我們也都哭,盡情地使淚流出來,再不像和璇姊伴著您病的時節(jié),盡力忍著哀慟,雖然是淚流滿了臉,也不使您知道我們在啜泣。您沒有想到會永遠離開我們;每次看到您忍苦下藥,我們就更感覺到心的刺痛??墒钱斨兄覀?,我們只有抹干了眼睛才急匆匆地來到您的身邊,今天我們卻使淚盡量地流,大聲地哭號,但愿我們的聲音能驚動了您,使您再睜開眼看一看您孤單的孩子們。
時時我們俯在棺木上諦聽,妄想著或許您能活轉(zhuǎn)來。我們都離不開您!我們要媽媽!我們把一些鮮花灑在您的四周,我們忘記了您是喜歡什么樣的花了。因為心中總有著您,就怕想起來您的喜惡。我們也嫉妒那些有生和無生的物件,它們分過您不少的感情??粗S玫囊幻骁R子,就氣恨地想著它是太幸福了,因為在那上面每天總一兩次地投映著您的影像。
璇的生活是安適的,澤和她的感情十分好。他們的生活也安排得妥妥當當。年歲頂小的天,個性原是謹慎周密,很知道看管自己。從肺病的侵害中逃出來了的倫,身體也漸漸好起來。丕離開了家,一年多的時候,也使他成為安詳沉著了。才踏進社會的功,對于做人這一面也有了顯著的進步,仍然還保留著他那份熱心。疇是勤勞的孩子,他一向住在遠處,總能不使人惦記。我呢,自知是不能比得起媽的,從此卻要盡自己的一點力來照顧弟弟們。這樣您就可以稍稍放下一點心。
我自己原是過得慣這冷清的日子,只是住在這個院落中,在這樣的心情下,我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大而寂然的庭院,伴著我們幾個沒有媽媽的孩子們,看看這里,看看那里都是空。我們怕看一眼您那住室,連一縷微弱的燈光也沒有了。驚奇在心中一天不知道要跳起幾回,有時候就踮起腳走近您的窗前,諦聽您是否已經(jīng)熟睡了(當著您病的時節(jié)就每天是這樣做的)。從前我是聽不到音響就把心安下去,現(xiàn)在卻是因為那無邊的沉靜突然就使我記起來總是離開了我們。我的眼淚急切地流出,又怕為父親見了傷心,就一個人跑著跳著,東想西想,要使淚不再流下來。多半我只是失敗的,我只能去到不為人所見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媽,您告訴我們一聲,您什么時候再回來呢?多么長的時日也無妨,我們都能等待的。我們好好地看守您的住室,還有您的什物。到那時候我們都等著您的夸獎說:虧你們,這么多年也沒改一點樣。不論是多少年后,我們都能像孩子一樣地在您面前承歡;雖然那時候我想有的已經(jīng)成為孩子的父親。
功有電報來了,追悔他的遠行。在您病重的時候,在信中他就說到心的不安寧,問詢著您的病狀。您離開了我們!我們也沒有急速通知他,為了他一個人居住在迢迢萬里之外。到第四天才由父親給他一封信,我都不敢想象他是如何來展讀那封信的。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可是卻清楚地橫亙在我們的面前。
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媽,這都是命運??吹侥詈蟮拿嫦?,那么恬靜安適,想象著您的心沒有什么太大的牽念。能平靜地死去自然也是幸福,但是對于您的孩子們,那卻是永世不能再補的憂傷。我們想著您,記著您,不會使您家受一點辱沒,在我們的心上您將是永生的了。
腸斷心碎淚成冰/石評梅
如今已是午夜人靜,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彎新月,地上白茫茫滿鋪的都是雪,爐中殘火已熄只剩了灰燼,屋里又冷靜又陰森;這世界呵!是我腸斷心碎的世界;這時候呵!是我低泣哀號的時候。禁不住的我想到天辛,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紙上。墨凍了我用熱淚融化,筆干了我用熱淚溫潤,然而天呵!我的熱淚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喚回逝去的英魂呢?這懦弱無情的淚有什么用處?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詛咒我自己。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國醫(yī)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腸炎。病狀很厲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轉(zhuǎn)動,嘴唇開合,表明他還是一架有靈魂的軀殼。我不忍再見他,我見了他我只有落淚,他也不愿再見我,他見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淚;命運既已這樣安排了,我們還能再說什么,只靜待這黑的幕垂到地上時,他把靈魂交給了我,把軀殼交給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東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蘭辛和靜弟送他到協(xié)和醫(yī)院,院中人說要用手術割治,不然一兩天一定會死!那時靜弟也不在,他自己簽了字要醫(yī)院給他開刀,蘭辛當時曾阻止他,恐怕他這久病的身軀禁受不住,但是他還笑蘭辛膽小,決定后,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開肚。開刀后據(jù)蘭辛告我,他精神很好,蘭辛問他:“要不要波微來看你?”他笑了笑說:“她愿意來,來看看也好,不來也好,省得她又要難過!”蘭辛當天打電話告我,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來他又說:“你暫時不去也好,這時候他太疲倦虛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過一兩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見了面都難過,于病人不大好?!蔽易匀恢浪F(xiàn)在見了我是要難過的,我遂決定不去了。但是我心里總不平靜,像遺失了什么東西一樣,從家里又跑到紅樓去找晶清,她也伴著我在自修室里轉(zhuǎn),我們誰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經(jīng)快死了,應該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點鐘我回了家,心更慌了,連晚飯都沒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著,這時候我忽然熱烈的想去看他,見了他我告訴他我知道懺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犧牲。心焦煩得像一匹狂馬,我似乎無力控羈它了。朦朧中我看見天辛穿著一套玄色西裝,系著大紅領結(jié),右手拿著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便醒了,原來是一夢。這時候夜已深了,揭開帳帷,看見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張祈禱的圖上,現(xiàn)得陰森可怕極了,擰亮了電燈看看表正是兩點鐘,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醫(yī)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樣?但是這三更半夜,在人們都睡熟的時候,我黑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強想平靜下自己洶涌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里走來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邊哭了,我把兩臂向床里伸開,頭埋在床上,我哽咽著低低地喚著母親!
我一點都未想到這時候,是天辛的靈魂最后來向我告別的時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閃爍的時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結(jié)的時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煩惱最后撒手的時候。我們這四五年來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躪的命運醒來原來是一夢,只是這拈花微笑的一夢呵!
自從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個天地,這個天地中是充滿了極美麗、極悲凄、極幽靜、極哀惋的空虛。
翌晨八時,到學校給蘭辛打電話未通,我在白屋的靜寂中焦急著,似乎等著一個消息的來臨。
十二點半鐘,白屋的門砰的一聲開了!進來的是誰呢?是從未曾來過我學校的晶清。她慘白的臉色,緊嚼著下唇,抖顫的聲音都令我驚奇!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是:“菊姐有要事,請你去她那里?!蔽覇査裁词拢植煌纯斓馗嬖V我,她只說:“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蔽顼堃验_到桌上,我讓她吃飯,她恨極了,催促我馬上就走;那時我也奇怪為什么那樣從容?昏亂中上了車,心跳得厲害,頭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過頭來問晶清:“你告我實話,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對我這話加以校正,哪知我一點回應都未得到,再看她時,她弱小的身軀蜷伏在車上,頭埋在圍巾里。一陣一陣風沙吹到我臉上,我暈了!到了騎河樓,晶清扶我下了車,走到菊姐門前,菊姐已迎出來,菊姐后面是云弟,菊姐見了我馬上跑過來抱住我叫了一聲“珠妹!”這時我已經(jīng)證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撲到菊姐懷里叫了聲“姊姊”便暈厥過去了。經(jīng)他們再三的喊叫和救治,才慢慢醒來,睜開眼看見屋里的人和東西時,我想起來天辛是真死了!這時我才放聲大哭。他們自然也是一樣咽著淚,流著淚!窗外的風虎虎的吹著,我們都腸斷心碎的哀泣著。
這時候又來了幾位天辛的朋友,他們說五點鐘入殮,黃昏時須要把棺材送到廟里去;時候已快到,要去醫(yī)院要早點去。我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一進接待室,便看見靜弟,他看見我進來時,他跑到我身邊站著哽咽地哭了!我不知說什么好,也不知該怎么樣哭,號啕呢還是低泣?我只側(cè)身望著豫王府富麗的建筑而發(fā)呆!坐在這里很久,他們總不讓我進去看;后來云弟來告我,說醫(yī)院想留天辛的尸體解剖,他們已回絕了,過一會便可進去看。
在這時候,我便請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們的信件。踏進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幾步倒在他床上,回顧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來時他還睡在床上,誰能想到三天后我來這里收檢他的遺物。記得那天黃昏我在床前喂他桔汁,他還能微笑地說聲:“謝謝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們都說他已經(jīng)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許是睡吧!我真不能睜眼,這房里處處都似乎現(xiàn)著他的影子,我在零亂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這顆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從床上掙扎起來,開了他的抽屜,里面已經(jīng)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給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寫給我的,內(nèi)容口吻都是遺書的語調(diào),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這一生,這永久在懺悔哀痛中的一生。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個毀滅過去的決心,從此我才能將碎心捧獻給憂傷而死的天辛。還有一封是寄給蘭辛菊姐云弟的,寥寥數(shù)語,大意是說他又病了,怕這幾日不能再見他們的話。讀完后,我遍體如浸入冰湖,從指尖一直冷到心里,扶著桌子撫弄著這些信件而流淚!晶清在旁邊再三讓我鎮(zhèn)靜,要我勉強按壓著悲哀,還要扎掙著去看他的尸體。
臨走,晶清扶著我,走出了房門,我回頭又仔細望望,我愿我的淚落在這門前留一個很深的痕跡。這塊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這里深深陷進去的,便是這宇宙中,天長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殮衣已預備好,他們領我到冰室去看他。轉(zhuǎn)了幾個彎便到了,一推門一股冷氣迎面撲來,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一塊白色的木板上,放著他已僵冷的尸體,遍身都用白布裹著,鼻耳口都塞著棉花。我急走了幾步到他的尸前,菊姐在后面拉住我,還是云弟說:“不要緊,你讓她看好了?!彼婺繜o大變,只是如蠟一樣慘白,右眼閉了,左眼還微睜著看我。我撫著他的尸體默禱,求他瞑目而終,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沒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仔細地看他的尸體,看他慘白的嘴唇,看他無光而開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視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這時候,我的心似乎和沙樂美得到了先知約翰的頭顱一樣。我一直極莊嚴神肅地站著,其他的人也是都靜悄悄地低頭站在后面,宇宙這時是極寂靜、極美麗、極慘淡、極悲哀!
最后的一天/許廣平
今年的一整個夏天,正是魯迅先生被病纏繞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光。許多愛護他的人,都為了這個消息著急。然而病狀有些好起來了。在那個時候,他說出一個夢:“他走出去,看見兩旁埋伏著兩個人,打算給他攻擊,他想:你們要當著我生病的時候攻擊我嗎?不要緊!我身邊還有匕首呢,投出去,擲在敵人身上?!?/p>
夢后不久,病更減輕了。一切惡的征候都逐漸消滅了。他可以稍稍散步些時,可以有力氣拔出身邊的匕首投向敵人,——用筆端沖倒一切,——還可以看看電影,生活生活。我們戰(zhàn)勝“死神”。在謳歌,在歡愉。生的欣喜布在每一個朋友的心坎中,每一個惠臨的愛護他的人的顏面上。
他仍然可以工作,和病前一樣。他與我們同在一起奮斗,向一切惡勢力。
直至十七日的上午,他還續(xù)寫《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以前有《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似尚未發(fā)表。)一文的中段。(他沒有料到這是最后的工作,他原稿壓在桌子上,預備稍緩再執(zhí)筆。)午后,他愿意出去散步,我因有些事在樓下,見他穿好了袍子下扶梯。那時外面正有些風,但他已決心外出,衣服穿好之后,是很難勸止的。不過我姑且留難他,我說:“衣裳穿夠了嗎?”他探手摩摩,里面穿了絨線背心。說:“夠了?!蔽矣终f:“車錢帶了沒有?”他理也不理就自己走去了。
回來天已不早了,隨便談談,傍晚時建人先生也來了。精神甚好,談至十一時,建人先生才走。
到十二時,我急急整理臥具。催促他,警告他,時候不早了。他靠在躺椅上,說:“我再抽一支煙,你先睡吧?!?/p>
等他到床上來,看看鐘,已經(jīng)一時了。二時他曾起來小解,人還好好的。再睡下,三時半,見他坐起來,我也坐起來。細察他呼吸有些異常,似氣喘初發(fā)的樣子。后來繼以咳嗆,咳嗽困難,兼之氣喘更加厲害。他告訴我:“兩點起來過就覺睡眠不好,做噩夢?!蹦菚r正在深夜,請醫(yī)生是不方便的,而且這回氣喘是第三次了,也不覺得比前二次厲害。為了減輕痛苦起見,我把自己購置在家里的“忽蘇爾”氣喘藥拿出來看:說明書上病肺的也可以服,心臟性氣喘也可以服。并且說明急病每隔一二時可連服三次,所以三點四十分,我給他服藥一包。至五點四十分,服第三次藥,但病態(tài)并不見減輕。
從三時半病勢急變起,他就不能安寢,連斜靠休息也不可能。終夜屈曲著身子,雙手抱腿而坐。那種苦狀,我看了難過極了。在精神上雖然我分擔他的病苦,但在肉體上,是他獨自擔受一切的磨難。他的心臟跳動得很快,咚咚的聲響,我在旁邊也聽得十分清澈。那時天正在放亮,我見他拿左手按右手的脈門。跳得太快了,他是曉得的。
他叫我早上七點鐘去托內(nèi)山先生打電話請醫(yī)生。我等到六點鐘就匆匆地盥洗起來,六點半左右就預備去。他坐到寫字桌前,要了紙筆,戴起眼鏡預備寫便條。我見他氣喘太苦了,我要求不要寫了,由我親口托請內(nèi)山先生好了,他不答應。無論什么事他都不肯馬虎的。就是在最困苦的關頭,他也支撐起來,仍舊執(zhí)筆,但是寫不成字,勉強寫起來,每個字改正又改正。寫至中途,我又要求不要寫了,其余的由我口說好了。他聽了很不高興,放下筆,嘆一口氣,又拿起筆來續(xù)寫,許久才湊成了那條子。那最后執(zhí)筆的可珍貴的遺墨,現(xiàn)時由他的最好的老友留作紀念了。
清晨書店還沒有開門,走到內(nèi)山先生的寓所前,先生已走出來了,匆匆地托了他打電話,我就急急地回家了。
不久內(nèi)山先生也親自到來,親手給他藥吃,并且替他按摩背脊很久。他告訴內(nèi)山先生說苦得很,我們聽了都非常難受。
須藤醫(yī)生來了,給他注射。那時雙足冰冷,醫(yī)生命給他熱水袋暖腳,再包裹起來。兩手指甲發(fā)紫色大約是血壓變態(tài)的緣故。我見醫(yī)生很注意看他的手指,心想這回是很不平常而更嚴重了。但仍然坐在寫字桌前椅子上。
后來換到躺椅上坐。八點多鐘日報(十八日)到了。他問我:“報上有什么事體?”我說:“沒有什么,只有《譯文》的廣告。”我知道他要曉得更多些,我又說:“你的翻譯《死魂靈》登出來了,在頭一篇上?!蹲骷摇泛汀吨辛鳌返膹V告還沒有。”
我為什么提起《作家》和《中流》呢?這也是他的脾氣。在往常,晚間撕日歷時,如果有什么和他有關系的書出版時——但敵人罵他的文章,他倒不急于要看,——他就愛提起:“明天什么書的廣告要出來了?!彼麘阎约河『昧艘槐竞脮霭鏁r一樣的歡情,熬至第二天早晨,等待報紙到手,就急急地披覽。如果報紙到的遲些,或者報紙上沒有照預定的登出廣告,那么,他就失望。虛擬出種種變故,直至廣告出來或刊物到手才放心。
當我告訴他《譯文》廣告出來了,《死魂靈》也登出了,別的也連帶知道,我以為可以使他安心了。然而不!他說:“報紙把我,眼鏡拿來?!蔽野涯怯袕V告的一張報紙給他,他一面喘息一面細看《譯文》廣告,看了好久才放下。原來他是在關心別人的文字,雖然在這樣的苦惱狀況底下,他還記掛著別人。這,我沒有了解他,我不配崇仰他。這是他最后一次和文字接觸,也是他最后一次和大眾接觸。那一顆可愛可敬的心呀!讓他埋葬在大家的心之深處罷。
在躺椅上仍舊不能靠下來,我拿一張小桌子墊起枕頭給他伏著,還是在那里喘息。醫(yī)生又給他注射,但病狀并不輕減,后來躺到床上了。
中午吃了大半杯牛奶,一直在那里喘息不止,見了醫(yī)生似乎也在訴苦。
六點鐘左右看護婦來了,給他注射和吸入酸素、氧氣。
六點半鐘我送牛奶給他,他說:“不要吃?!边^了些時,他又問:“是不是牛奶來了?”我說:“來了?!彼f:“給我吃一些?!憋嬃诵“氡筒灰?。其實是吃不下去,不過他恐怕太衰弱了支持不住,所以才勉強吃的。到此刻為止,我推測他還是希望好起來。他并不希望輕易放下他的奮斗力的。
晚飯后,內(nèi)山先生通知我:(內(nèi)山先生為他的病從早上忙至夜里,一天沒有停止。)希望建人先生來。我說:“日里我問過他,要不要見見建人先生,他說不要。所以沒有來。”內(nèi)山先生說:“還是請他來好?!焙髞斫ㄈ讼壬鷣砹?。
喘息一直使他苦惱,連說話也不方便??醋o和我在旁照料,給他揩汗。腿以上不時的出汗,腿以下是冰冷的。用兩個熱水袋溫他。每隔兩小時注強心針,另外吸入氧氣。
十二點那一次注射后,我怕看護熬一夜受不住,我叫她困一下,到兩點鐘注射時叫醒她。這時由我看護他,給他揩汗。不過汗有些粘冷,不像平常???,他就緊握我的手,而且好幾次如此。陪在旁邊,他就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蔽艺f:“我不瞌睡?!睘榱耸顾麧M意,我就斜靠在對面的床腳上。好幾次,他抬起頭來看我,我也照樣看他。有時我還賠笑地告訴他病似乎輕松些了。但他不說什么又躺下了。也許是這時他有什么預感嗎?他沒有說。我是沒有想到問。后來連揩手汗時,他緊握我的手,我也沒有勇氣緊握回他了。我怕刺激他難過,我裝作不知道。輕輕地放松他的手,給他蓋好棉被。后來回想:我不知道,應不應該也緊握他的手,甚至緊緊地擁抱住他。在死神的手里把我的敬愛的人奪回來。如今是遲了!死神奏凱歌了。我那追不回的后悔呀。
從十二時至四時,中間飲過三次茶,起來解一次小手。人似乎有些煩躁,有好多次推開棉被,我們怕他受冷,連忙蓋好。他一刻又推開,看護沒法子,大約告訴他心臟十分貧弱,不可亂動,他往后就不大推開了。
五時,喘息看來似乎輕減,然而看護婦不等到六時就又給他注射,心想情形必不大好。同時她叫我托人請醫(yī)生,那時內(nèi)山先生的店員終夜在客室守候,(內(nèi)山先生和他的店員,這回是全體動員,營救魯迅先生的急病的。)我匆匆囑托他,建人先生也到樓上,看見他已頭稍朝內(nèi),呼吸輕微了。連打了幾針也不見好轉(zhuǎn)。
他們要我呼喚他,我千呼百喚也不見他應一聲。天是那么黑暗,黎明之前的烏黑呀,把他卷走了。黑暗是那么大的力量,連戰(zhàn)斗了幾十年的他也抵抗不住。醫(yī)生說:“過了這一夜,再過了明天,沒有危險了?!彼蛠聿患暗却矫魈?,那光明的白晝呀。而黑夜,那可詛咒的黑夜,我現(xiàn)在天天睜著眼睛瞪它,我將詛咒它直至我的末日來臨。
一個人在途上/郁達夫
在東車站的長廊下和女人分開以后,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個。頻年漂泊慣的兩口兒,這一回的離散,倒也算不得什么特別,可是端午節(jié)那天,龍兒剛死,到這時候北京城里雖已起了秋風,但是計算起來,去兒子的死期,究竟還只有一百來天。在車座里,稍稍把意識恢復轉(zhuǎn)來的時候,自家就想起了盧騷(1)晚年的作品《孤獨散步者的夢想》頭上的幾句話: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經(jīng)沒有弟兄,沒有鄰人,沒有朋友,沒有社會了,自家在這世上,像這樣的,已經(jīng)成了一個孤獨者了……
然而當年的盧騷還有棄養(yǎng)在孤兒院內(nèi)的五個兒子,而我自己哩,連一個撫育到五歲的兒子都還抓不??!
離家的遠別,本來也只為想養(yǎng)活妻兒。去年在某大學的被逐,是萬料不到的事情。其后兵亂迭起,交通阻絕,當寒冬的十月,會病倒在滬上,也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靜息了一年之半,誰知這剛養(yǎng)得出趣的龍兒又會遭此兇疾呢?
龍兒的病報,本是在廣州得著,匆促北航,到了上海,接連接了幾個北京來的電報,換船到天津,已經(jīng)是舊歷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見了門上的白紙條兒,心里已經(jīng)是跳得忙亂,從蒼茫的暮色里趕到哥哥家中,見了衰病的他,因為在大眾之前,勉強將感情壓住。草草吃了夜飯,上床就寢,把電燈一滅,兩人只有緊抱的痛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氣也換不過來,更哪里有說一句話的余裕?
受苦的時間,的確脫煞過去得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嘆的連續(xù)。晚上上床,兩口兒,哪敢提一句話?可憐這兩個迷散的心靈,在電燈滅黑的黝暗里,所摸走的荒路,每湊集在一條線上,這路的交叉點里,只有一塊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龍兒之墓”的四個紅字。
妻兒因為在浙江老家內(nèi)不能和母親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當時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時候龍兒正長得肥滿可愛,一舉一動,處處教人歡喜。到了五月初,從某地回京,覺得哥哥家太狹小,就在什剎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間渺小的住宅。夫妻兩個,日日和龍兒伴樂,閑時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處,及門前的楊柳蔭中帶龍兒去走走。這一年的暑假,總算過得最快樂,最閑適。
秋風吹葉落的時候,別了龍兒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學去為朋友幫忙,當時他們倆還往西車站去送我來哩!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來還同昨日的情形一樣。
過了一月,某地的學校里發(fā)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剎海小住了兩星期,本來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礙于朋友的面子,又不得不于一天寒風刺骨的黃昏,上西車站去乘車。這時候因為怕龍兒要哭,自己和女人,吃過晚飯,便只說要往哥哥家里去,只許他送我們到門口。記得那一天晚上他一個人和老媽子立在門口,等我們倆去了好遠,還“爸爸!爸爸!”的叫了好幾聲。啊啊,這幾聲的呼喚,是我在這世上聽到的他叫我的最后的聲音!
出京之后,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逃往上海。接續(xù)便染了病,遇了強盜輩的爭奪政權(quán),其后赴南方暫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來,龍兒實在是一個填債的兒子,是當亂離困厄的這幾年中間,特來安慰我和他娘的愁悶的使者!
自從他在安慶生落地以來,我自己沒有一天脫離過苦悶,沒有一處安住到五個月以上。我的女人,也和我分擔著十字架的重負,只是東西南北的奔波漂泊。然當日夜難安,悲苦得不了的時候,只教他的笑臉一開,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窮愁,丟在腦后。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趕到北京的時候,他的尸體,早已在妙光閣的廣誼園地下躺著了。
他的病,說是腦膜炎。自從得病之日起,一直到舊歷端午節(jié)的午時絕命的時候止,中間經(jīng)過有一個多月的光景。平時被我們寵壞了的他,聽說此番病里,卻乖順得非常。叫他吃藥,他就大口地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順地躺上。病后還能說話的時候,只問他的娘:“爸爸幾時回來?”“爸爸在上海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經(jīng)做好了沒有?”我的女人,于惑亂之余,每幽幽地問他:“龍!你曉得你這一場病,會不會死的?”他老是很不愿意地回答說:“哪兒會死的哩?”據(jù)女人含淚地告訴我說,他的談吐,絕不似一個五歲的小兒。
未病之前一個月的時候,有一天午后他在門口玩耍,看見西面來了一乘馬車,馬車里坐著一個戴灰白帽子的青年。他遠遠看見,就急忙丟下了伴侶,跑進屋里叫他娘出來,說:“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因為我去年離京時所戴的,是一樣的一頂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來到門前,馬車已經(jīng)過去了,他就死勁地拉住了他娘,哭喊著說:“爸爸怎么不家來嚇?爸爸怎么不家來嚇?”他娘說慰了半天,他還盡是哭著,這也是他娘含淚和我說的?,F(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實在不該拋棄了他們,一個人在外面流蕩,致使他那小小的心靈,常有這望遠思親之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剎海之后,有一次我們在堤上散步,因為他看見了人家的汽車,硬是哭著要坐,被我痛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也是因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這實在只能怪我做父親的沒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給他穿,雇汽車給他坐。早知他要這樣的早死,我就是典當搶劫,也應該去弄一點錢來,滿足他無邪的欲望,到現(xiàn)在追想起來,實在覺得對他不起,實在是我太無容人之量了。
我女人說,瀕死的前五天,在病院里,他連叫了幾夜的爸爸!她問他:“叫爸爸干什么?”他又不響了,停一會兒,就又再叫起來,到了舊歷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迷狀態(tài),醫(yī)師替他抽骨髓,他只會直叫一聲“干嗎?”喉頭的氣管,咯咯在抽咽,眼睛只往上吊送,口頭流些白沫,然而一口氣總不肯斷。他娘哭叫幾聲“龍!龍!”他的眼角上,就會迸流下眼淚出來,后來他娘看他苦得難過,倒對他說:
“龍!你若是沒有命的,就好好的去吧!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來?就是你爸爸回來,也不過是這樣的替你醫(yī)治罷了。龍!你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呢?龍!與其這樣的抽咽受苦,你還不如快快的去吧!”
他聽了這段話,眼角上的眼淚,更是涌流得厲害。到了舊歷端午節(jié)的午時,他竟等不著我的回來,終于斷氣了。
喪葬之后,女人搬往哥哥家里,暫住了幾天。我于五月十日晚上,下車趕到什剎海的寓宅,打門打了半天,沒有應聲。后來抬頭一看,才見了一張告示郵差送信的白紙條。
自從龍兒生病以后連日連夜看護久已倦了的她,又哪里經(jīng)得起最后的這一個打擊?自己當?shù)骄┲?,見了她的衰容,見了她的淚眼,又哪里能夠不痛哭呢?
在哥哥家里小住了兩三天,我因為想追求龍兒生前的遺跡,一定要女人和我仍復搬回什剎海的住宅去住它一兩個月。
搬回去那天,一進上屋的門,就見了一張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燈。聽說這張花燈,是南城大姨媽送他的,因為他自家燒破了一個窟窿,他還哭過好幾次來的。
其次,便是上房里磚上的幾堆燒紙錢的痕跡!系當他下殮時燒的。
院子里有一架葡萄,兩棵棗樹,去年采取葡萄棗子的時候,他站在樹下,兜起了大褂,仰頭在看樹上的我。我摘取一顆,丟入了他的大褂兜里,他的哄笑聲,要繼續(xù)到三五分鐘,今年這兩棵棗樹,結(jié)滿了青青的棗子,風起的半夜里,老有熟極的棗子辭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時候且哭且談,總要到更深人靜,方能入睡。在這樣的幽幽的談話中間,最怕聽的,就是這滴答的墜棗之聲。
到京的第二日,和女人去看他的墳墓。先在一家南紙鋪里買了許多冥府的鈔票,預備去燒送給他,直到到了妙光閣的廣誼園塋地門前,她方從嗚咽里清醒過來,說:“這是鈔票,他一個小孩如何用得呢?”就又回車轉(zhuǎn)來,到琉璃廠去買了些有孔的紙錢。她在墳前哭了一陣,把紙錢鈔票燒化的時候,卻叫著說:
“龍!這一堆是鈔票,你收在那里,待長大了的時候再用。要買什么,你先拿這一堆錢去用吧。”
這一天在他的墳上坐著,我們直到午后七點,太陽平西的時候,才回家來。臨走的時候,他娘還哭叫著說:
“龍!龍!你一個人在這里不怕冷靜的么?龍!龍!人家若來欺你,你晚上來告訴娘吧!你怎么不想回來了呢?你怎么夢也不來托一個呢?”
箱子里,還有許多散放著的他的小衣服。今年北京的天氣,到七月中旬,已經(jīng)是很冷了。當微涼的早晚,我們倆都想換上幾件夾衣,然而因為怕見到他舊時的夾衣袍襪,我們倆卻盡是一天一天地捱著,誰也不說出口來,說“要換上件夾衫”。
有一次和女人在那里睡午覺,她驟然從床上坐了起來,鞋也不拖,光著襪子,跑上了上房起坐室里,并且更掀簾跑上外面院子里去。我也莫名其妙跟著她跑到外面的時候,只見她在那里四面找尋什么。找尋不著,呆立了一會,她忽然放聲哭了起來,并且抱住了我急急地追問說:“你聽不聽見?你聽不聽見?”哭完之后,她才告訴我說,在半醒半睡的中間,她聽見“娘!娘!”的叫了兩聲,的確是龍的聲音,她很堅定地說:“的確是龍回來了?!?/p>
北京的朋友親戚,為安慰我們起見,今年夏天常請我們倆去吃飯聽戲,她老不愿意和我同去,因為去年的六月,我們無論上哪里去玩,龍兒是常和我們在一處的。
今年的一個暑假,就是這樣的,在悲嘆和幻夢的中間消逝了。
這一回南方來催我就道的信,過于匆促,出發(fā)之前,我覺得還有一件大事情沒有做了。
中秋節(jié)前新搬了家,為修理房屋,部署雜事,就忙了一個星期。出發(fā)之前,又因了種種瑣事,不能抽出空來,再上龍兒的墳地里去探望一回。女人上東車站來送我上車的時候,我心里盡是酸一陣痛一陣的在回念這一件恨事。有好幾次想和她說出來,教她于兩三日后再往妙光閣去探望一趟,但見了她的憔悴盡的顏色,和苦忍住的凄楚,又終于一句話也沒有講成。
現(xiàn)在去北京遠了,去龍兒更遠了,自家只一個人,只是孤零丁的一個人。在這里繼續(xù)此生中大約是完不了的漂泊。
離別 /鄭振鐸
二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母親、妹妹以及一切親友們!我沒有想到我動身得那么匆促。我決定動身,是在行期前的七天;跑去告訴祖母和許多親友們,是在行期前的五天。我想我們的別離至多不過是兩年、三年,然而我心里總有一種離愁堆積著。兩三年的時光,在上海住著是如燕子疾飛似的匆匆滑過去了,然而在孤身棲止于海外的游子看來,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間呀!在倚閭而望游子歸來的祖母、母親們和數(shù)年來終日聚首的愛友們看來,又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期呀!祖母在半年來,身體又漸漸地回復健康了,精神也很好,所以我敢于安心遠游。要在半年前,我真的不忍與她相別呢!然而當她聽見我要遠別的消息時,她口里不說什么,還很高興地鼓勵著我,要我保重自己的身體,在外不像在家,沒有人細心照應了,飲食要小心,被服要蓋得好些,落在床下是不會有人來拾起了;又再三叮囑著我,能夠早回,便早些回來。她這些話是安舒地慈愛地說著的,然而在她慢緩的語聲中,在她微蹙的眉尖上,我已看出她是滿孕著難告的苦悶與別意。不忍與她的孩子離別,而又不忍阻擋他的前進,這其間是如何的躊躇苦惱,不安!人非鐵石,誰不覺此!第二天,第三天,她的筋痛的舊病,便又微微地發(fā)作了。這是誰的罪過!行期前一天的晚上,我去向她告別;勉強裝出高興的樣子,要逗引開她的憂懷別緒;她也勉強裝著并不難過的樣子,這還不是她也怕我傷心么?在強裝的笑容間,我看出萬難遮蓋的傷別的陰影。她強忍著呢!以全力忍著呢!母親也是如此,假定她們是哭了,我一定要棄了我離國的決心!一定的!這夜臨別時,我告訴她們說,第二天還要來一次。但是,不,第二天,我決不敢再去向她們告別了。我真怕?lián)u動了我的離國的決心!我寧愿負一次說謊的罪,我寧愿負一次不去拜別的罪!
岳父是真希望我有所成就的,他對于我的離國,用全力來贊助。他老人家仆仆的在路上跑,為了我的事,不知有幾次了!托人,找人幫忙,換錢,……都是他在忙著。我不知將如何說感謝的話好!然而臨別時,他也不免有戚意。我看他扶著箴,在太陽光中,忙亂的碼頭上站著,揮著手,我真的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許多朋友,親戚……他們都給我以在我預想以上之幫忙與親切的感覺,這使我更不忍于離別了!
果然如此的輕于言離別,而又在外游蕩著,一無成就,將如何的傷了祖母、母親、岳父以及一切親友的心呢!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以及一切親友們!
三
當我與岳父同車到商務去時,我首先告訴他我將于二十一日動身了。歸家時,我將這話第二次告訴給箴,她還以為我是與她開開玩笑的。
“哪里的話!真的要這么快就動身么?”
“哪一個騙你,自然是真的,因為有同伴?!?/p>
她還不信,搖搖頭道:“等爸爸回來問他看。你的話不能信?!?/p>
岳父回家,她真的去問了。
“哪里會假的;振鐸一定要動身了,只有六七天工夫。快去預備行裝!”他微笑地說著。
箴有些愕然了,“爸爸也騙我!”
“并沒有騙你,是一點不假的事?!彼?jīng)地說道。
她不響了,顯然的心上罩了一層殷濃的苦悶。
“鐸,你為什么這樣快動身?再等幾時,八月間再走不好么?”箴的話有些生澀,不如剛才的輕快了。
一天天的過去,我們倆除同出去置辦行裝外,相聚的時候很少。我每天還去辦公,因為有許多事要結(jié)束。
每個黃昏,每個清晨,她都以同一的凄聲向我說道:“鐸,不要走了吧!”“等到八月間再走不好么?”
我躊躇著,我不能下一個決心,我真的時時刻刻想不走。去年我們倆一天的相離,已經(jīng)不可忍受了,何況如今是兩三年的相別呢?
我真的不想走!
“淚眼相見,覺無語幽咽。”在別前的三四天已經(jīng)是如此了。每天的早餐,我都咽不下去,心上似有千百重的鉛塊壓著,說不出的難過。當護照沒有簽好字時,箴暗暗地希望著英、法領事拒絕簽字,于是我可以不走了。我也竟是如此的暗暗地希望著。
在許多朋友請我們的餞別宴上,我曾笑對他們說道:“假定我不走呢,吃了這一頓飯要不要奉還?”這不是一句笑話,我是真的這樣想呢。即在整理行裝時,我還時時的這樣暗念著:“姑且整理整理,也許去不成。”
然而護照終于簽了字,終于要于第二天動身了。
只有動身的那一天早晨,我們倆是始終的聚首著。我們同倚在沙發(fā)上。有千萬語要說,卻一句也都說不出,只是默默地相對。
箴嗚咽地哭了,我眼眶中也裝滿了熱淚。誰能吃得下午飯呢!
碼頭上,握了手后,我便上船了,船上催送客者回去的鈴聲已經(jīng)丁丁的搖著了。我倚在船欄上,她站在岳父身邊,暗暗地在拭淚。中間隔的是幾丈的空間,竟不能再一握手,再一談話。此情此景,將何以堪!最后,岳父怕她太傷心了,便領了她先去。那臨別的一瞬,她已經(jīng)不能再有所表示了,連手也不能揮送,只慢慢地走出碼頭,她的手握著白巾,在眼眶邊不停地拭著。我看著她的黃色衣服,她的背影,漸漸地遠了,消失在過道中了!
“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
Adieu!Adieu!(2)
希望幾個月之后——不敢望幾天或幾十天,在國外再有一次“不速之客”的經(jīng)歷。
“別離”那真不是容易說的!
注:本文略有刪減。
唁辭 /周作人
昨日傍晚,妻得到孔德學校的陶先生的電話,只是一句話,說:“齊可死了?!饼R可是那邊的十年級學生,聽說因患膽石癥,往協(xié)和醫(yī)院乞治,后來因為待遇不親切,改進德國醫(yī)院,于昨日施行手術,遂不復醒。她既是校中高年級生,又天性豪爽而親切,我家的三個小孩初上學校,都很受她的照管,好像是大姊一樣,這回突然死別,孩子們雖然驚駭,卻還不能了解失卻他們老朋友的悲哀,但是妻因為時常往校也和她很熟,昨天聞信后為茫然久之,一夜都睡不著覺,這實在是無怪的。
死總是很可悲的事,特別是青年男女的死,雖然死的悲痛不屬于死者而在于生人。照常識看來,死是還了自然的債,與生產(chǎn)同樣地嚴肅而平凡,我們對于死者所應表示的是一種敬意,猶如我們對于走到標竿下的競走者,無論他是第一者,或中途跌過幾跤而最后走到。在中國現(xiàn)在這樣狀況之下,“死之贊美者”(Peisithanatos)的話未必全無意義,那么“年華雖短而憂患亦少”也可以說是好事,即使尚未能及未見日光者的幸福。然而在死者縱使真是安樂,在生人總是悲痛。我們哀悼死者,并不一定是在體察他滅亡之悲哀,實在多是引動追懷,痛切地發(fā)生今昔存歿之感。無論怎樣的相信神滅或是厭世,這種感傷恐終不易擺脫。日本詩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記他的女兒聰女之死,有這幾句:
……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與蕣華同謝此世。母親抱著死兒的臉,荷荷的大哭,這也是難怪的了。到了此刻,雖然明知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樣達觀,終于難以斷念的,正是這恩愛的羈絆。詩以志哀:
露水的世呀,
雖然是露水的世,
雖然是這樣。
雖然是露水的世,然而自有露水的世的回憶,所以仍多哀感。梅特林克在《青鳥》上有一句平庸的警句曰:“死者生存在活人的記憶上?!饼R女士在世十九年,在家庭學校親族友朋之間,當然留下許多不可磨滅的印象,隨在足以引起悲哀,我們體念這些人的心情,實在不勝同情,雖然別無勸慰的話可說。死本是無善惡的,但是它加害于生人者卻非淺鮮,也就不能不說它是惡的了。
我不知道人有沒有靈魂,而且恐怕以后也永不會知道,但我對于希冀死后生活之心情覺得很能了解。人在死后倘尚有靈魂的存在如生前一般,雖然推想起來也不免有些困難不易解決,但因此不特可以消除滅亡之恐怖,即所謂恩愛的羈絆也可得到適當?shù)陌参俊H擞惺裁床荒軡M足的愿望,輒無意地投影于儀式或神話之上,正如表示在夢中一樣。傳說上李夫人楊貴妃的故事,民俗上童男女死后被召為天帝使者的信仰,都是無聊之極思,卻也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現(xiàn):我們知道這是迷信,但我確信這樣虛幻的迷信里也自有其美與善的分子存在。這于死者的家人親友是怎樣好的一種慰藉,倘若他們相信——只要能夠相信,百歲之后,或者在夢中夜里,仍得與已死的親愛者相聚,相見!然而,可惜我們不相應地受到了科學的灌洗,既失卻先人的可祝福的愚蒙,又沒有養(yǎng)成畫廊派哲人(Stoics)的超絕的堅忍,其結(jié)果是恰如牙根里露出的神經(jīng),因了冷風熱氣隨時益增其痛楚。對于幻滅的現(xiàn)代人之遭逢不幸,我們于此更不得不特別表示同情之意。
我們小女兒若子生病的時候,齊女士很惦念她;現(xiàn)在若子已經(jīng)好起來,還沒有到學校去和老朋友一見面,她自己卻已不見了。日后若子回憶起來時,也當永遠是一件遺恨的事吧。
傷雙栝老人 (3) /徐志摩
看來你的死是無可置疑的了,宗孟先生,雖則你的家人們到今天還沒法尋回你的殘骸。最初消息來時,我只是不信,那其實是太奇特,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經(jīng)幾回夢見你生還,敘述你歷險的始末,多活現(xiàn)的夢境!但如今在栝樹凋盡了青枝的庭院,再不聞“老人”的謦欬;真的沒了,四壁的白聯(lián)仿佛在微風中嘆息。這三四十天來,哭你有你的內(nèi)眷、姊妹、親戚,悼你有你的私交,惜你有你的政友與國內(nèi)無數(shù)愛君才調(diào)的士夫。志摩是你的一個忘年的小友。我不來敷陳你的事功,不來歷敘你的言行;我也不來再加一份涕淚吊你最后的慘變?;曩鈿w來!此時在一個風滿天的深夜握笑,就只兩件事閃閃的在我心頭:一是你的諧趣天成的風懷,一是髫年失怙的諸弟妹,他們,你在時,哪一息不是你的關切,便如今,料想你彷徨的陰魂也常在他們的身畔飄逗。平時相見,我傾倒你的語妙,往往含笑靜聽,不叫我的笨澀羼雜你的瑩澈,但此后,可恨這生死間無情的阻隔,我再沒有那樣的清福了!只當你是在我跟前,只當是消磨長夜的閑談,我此時對你說些瑣碎,想來你不至厭煩吧。
先說說你的弟妹。你知道我與小孩子們說得來,每回我到你家去,他們一群四五個,連著眼珠最黑的小五,浪一般的擁上我的身來,牽住我的手,攀住我的頭,問這樣,問那樣;我要走時他們就著了忙,搶帽子的,鎖門的,嗄著聲音苦求的——你也曾見過我的狼狽。自從你的噩耗到后,可憐的孩子們,從不滿四歲到十一歲,哪懂得生死的意義,但看了大人們嚴肅的神情,他們也都發(fā)了呆,一個個木雞似的在人前愣著。有一天聽說他們私下在商量,想組織一隊童子軍,沖出山海關去替爸爸報仇!
“栝安”那虛報到的一個早上,我正在你家。忽然間一陣天翻似的鬧聲從外院陡起,一群孩子擁著一位手拿電紙的大聲的歡呼著,沖鋒似的陷進了上房。果然是大勝利,該得慶祝的:“爹爹沒有事!”“爹爹好好的!”徽(4)那里平安電馬上發(fā)了去,省她急。福州電也發(fā)了去,省他們跋涉。但這歡喜的風景運定活不到三天,又叫接著來的消息給完全煞盡!
當初送你同去的諸君回來,證實了你的死信。那晚,你的骨肉一個個走進你的臥房,各自默惻側(cè)地坐下,啊,那一陣子最難堪的噤寂,千萬種痛心的思潮在各個人的心頭,在這沉默的暗慘中,激蕩、洶涌起伏。可憐的孩子們也都淚瀅瀅的攢聚在一處,相互的偎著,半懂得情景的嚴重。霎時間,沖破這沉默,發(fā)動了決聲的號啕,骨肉間至性的悲哀——你聽著嗎,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輪黃月斜覘著北海白塔的凄涼?
我知道你不能忘情這一群童稚的弟妹。前晚我去你家時見小四小五在靈幃前翻著筋斗,正如你在時他們常在你的跟前獻技?!澳愕??”我拉住他們問?!暗懒?。”他們嘻嘻地回答,小五摟住了小四,一和身又滾做一堆!他們將來的養(yǎng)育是你身后唯一的問題——說到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你離京前最后幾回的談話。政治生活,你說你不但嘗夠而且厭煩了。這五十年算是一個結(jié)束,明年起你準備謝絕俗緣,親自教課膝前的子女;這一清心你就可以用功你的書法,你自覺你腕下的精力,老來只是健進,你打算再花二十年工夫,打磨你藝術的天才;文章你本來不弱,但你想望的卻不是什么等身的著述,你只求瀝一生的心得,淘成三兩篇不易衰朽的純晶。這在你是一種覺悟;早年在國外初識面時,你每每自負你政治的異稟,即在年前避居津地時你還以為前途不少有為的希望,直至最近政態(tài)詭變,你才內(nèi)省厭倦,認真想回復你書生逸士的生涯。我從最初驚訝你清奇的相貌,驚訝你更清奇的談吐,我便不阿附你從政的熱心,曾經(jīng)有多少次我諷勸你趁早回航,領導這新時期的精神,共同發(fā)現(xiàn)文藝的新土。即如前半年泰戈爾來時,你那興會正不讓我們年輕人;你這半百翁登臺演戲,不辭勞倦的精神正不知給了我們多少的鼓舞!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們后生中間的一個。在你的精神里,我們看不見蒼蒼的鬢發(fā),看不見五十年光陰的痕跡;你的依舊是二三十年前“春痕”故事里的“逸”的風情——“萬種風情無地著”,是你最得意的名句,誰料這下文竟命定是“遼原白雪葬華顛”!
誰說你不是君房的后身?可惜當時不曾記下你搖曳多姿的吐屬,蓓蕾似的滿綴著警句與諧趣,在此時回憶,只如天海遠處的點點航影,再也認不分明。你常常自稱厭世人。果然,這世界,這人情,哪禁得起你銳利的理智的解剖與抉剔?你的鋒芒,有人說,是你一生最吃虧的所在。但你厭惡的是虛偽,是矯情,是頑老,是鄉(xiāng)愿的面目,那還不是該的?誰有你的豪爽,誰有你的倜儻,誰有你的幽默?你的鋒芒,即使露,也絕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應用,你何嘗放過你自己來?對己一如對人,你絲毫不存姑息,不存隱諱。這就夠難能,在這無往不是矯揉的日子。再沒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給我這樣脆爽的清談的愉快。再沒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輩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這樣的無“執(zhí)”無“我”精神。
最可憐的是遠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經(jīng)對我說,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對我說,是她唯一的知己。你們這父女不是尋常的父女?!白鲆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你曾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被?,不用說,一生崇拜的就只你,她一生理想的計劃中,哪件事離得了聰明不讓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說也可憐,一切都成了夢幻,隔著這萬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靈如何載得起這奇重的哀慘!這終天的缺陷,叫她問誰補去?佑著她吧,你不昧的陰靈,宗孟先生,給她健康,給她幸福,尤其給她藝術的靈術——同時提攜她的弟妹,共同增榮雪池雙栝的清名!
志摩紀念/周作人
面前書桌上放著九冊新舊的書,這都是志摩的創(chuàng)作,有詩、文、小說、戲劇,——有些是舊有的,有些給小孩們拿去看丟了,重新買來的,《猛虎集》是全新的,襯頁上寫了這幾行字:“志摩飛往南京的前一天,在景山東大街遇見,他說還沒有送你《猛虎集》,今天從志摩的追悼會出來,在景山書社買得此書?!?/p>
志摩死了,現(xiàn)在展對遺書,就只感到古人的人琴俱亡這一句話,別的沒有什么可說。志摩死了,這樣精妙的文章再也沒有人能做了,但是,這幾冊書遺留在世間,志摩在文學上的功績也仍長久存在。中國新詩已有十五六年的歷史,可是大家都不大努力,更缺少鍥而不舍地繼續(xù)努力的人,在這中間志摩要算是唯一的忠實同志,他前后苦心地創(chuàng)辦詩刊,助成新詩的生長,這個勞績是很可紀念的,他自己又孜孜矻矻地從事于創(chuàng)作,自《志摩的詩》以至《猛虎集》,進步很是顯然,便是像我這樣外行也覺得這是顯然。散文方面志摩的成就也并不小,據(jù)我個人的愚見,中國散文中現(xiàn)有幾派,適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長于說理講學,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廢名一派澀如青果,志摩可以與冰心女士歸在一派,仿佛是鴨兒梨的樣子,流麗清脆,在白話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歐化種種成分,使引車賣漿之徒的話進而為一種富有表現(xiàn)力的文章,這就是單從文體變遷上講也是很大的一個貢獻了。志摩的詩、文以及小說戲劇在新文學上的位置與價值,將來自有公正的文學史家會來精查公布,我這里只是籠統(tǒng)地回顧一下,覺得他半生的成績已經(jīng)很夠不朽,而在這壯年,尤其是在這藝術地“復活”的時期中途凋喪,更是中國文學的一大損失了。
但是,我們對于志摩之死所更覺得可惜的是人的損失。文學的損失是公的,公攤了時個人所受到的只是一份,人的損失卻是私的,就是分擔也總是人數(shù)不會太多而分量也就較重了。照交情來講,我與志摩不算頂深,過從不密切,所以留在記憶上想起來時可以引動悲酸的情感的材料也不很多,但即使如此我對于志摩的人的悼惜也并不少。的確如適之所說,志摩這人很可愛,他有他的主張,有他的派路,或者也許有他的小毛病,但是他的態(tài)度和說話總是和藹真率,令人覺得可親近,凡是見過志摩幾面的人,差不多都受到這種感化,引起一種好感,就是有些小毛病小缺點也好像臉上某處的一顆小黑痣,也是造成好感的一小小部分,只令人微笑點頭,并沒有嫌憎之感。有人戲稱志摩為詩哲,或者笑他的戴印度帽,實在這些戲弄里都仍含有好意的成分,有如老同窗要舉發(fā)從前吃戒尺的逸事,就是有派別的作家加以攻擊,我相信這所以招致如此怨恨者也只是志摩的階級之故,而絕不是他的個人。適之又說志摩是誠實的理想主義者,這個我也同意,而且覺得志摩因此更是可尊了。這個年頭兒,別的什么都有,只是誠實卻早已找不到,便是爪哇國里恐怕也不會有了吧,志摩卻還保守著他天真爛漫的誠實,可以說是世所稀有的奇人了。我們平??磿措s志報章,第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那偉大的說誑,上自國家大事,下至社會瑣聞,不是恬然地顛倒黑白,便是無誠意地弄筆頭,其實大家也各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未必相信,也未必望別人相信,只覺得非這樣地說不可,知識階級的人挑著一副擔子,前面是一筐子馬克思,后面是一口袋尼采,也是數(shù)見不鮮的事,在這時候有一兩個人能夠誠實不欺地在言行上表現(xiàn)出來,無論這是哪一種主張,總是很值得我們的尊重的了。關于志摩的私德,適之有代為辯明的地方,我覺得這并不成什么問題。為愛惜私人名譽起見,辯明也可以說是朋友的義務。若是從藝術方面看去這似乎無關重要。詩人文人這些人,雖然與專做好吃的包子的廚子、雕好看的石像的匠人,略有不同,但總之小德逾閑與否于其藝術沒有多少關系,這是我想可以明言的。不過這也有例外,假如是文以載道派的藝術家,以教訓指導我們大眾自任,以先知哲人自任的,我們在同樣謙恭地接受他的藝術以前,先要切實地檢察他的生活,若是言行不符,那便是假先知,須得謹防上他的當?,F(xiàn)今中國的先知有幾個禁得起這種檢察的呢,這我可不得而知了。這或者是我個人的偏見亦未可知,但截至現(xiàn)在我還沒有找到覺得更對的意見,所以對于志摩的事也就只得仍是這樣地看下去了。
志摩死后已是二十幾天了,我早想寫小文紀念他,可是這從哪里去著筆呢?我相信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真的深切的感情只有聲音、顏色、姿勢,或者可以表出十分之一二,到了言語便有點兒可疑,何況又到了文字。文章的理想境界我想應該是禪,是個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或者一聲“且道”,如棒敲頭,夯地一下頓然明了,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我們回想自己最深密的經(jīng)驗,如戀愛和死生之至歡極悲,自己以外只有天知道,何曾能夠于金石竹帛上留下一絲痕跡,即使呻吟作苦,勉強寫下一聯(lián)半節(jié),也只是普通的哀辭和定情詩之流,哪里道得出一分苦甘,只看汗牛充棟的集子里多是這樣物事,可知除圣人天才之外誰都難逃此難。我只能寫可有可無的文章,而紀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這種文章來敷衍的,而紀念刊的收稿期限又迫切了,不得已還得寫,結(jié)果還只能寫出一篇可有可無的文章,這使我不得不重又嘆息。這篇小文的次序和內(nèi)容差不多是套適之在追悼會所發(fā)表的演辭的,不過我的話說得很是素樸粗笨,想起志摩平素是愛說老實話的,那么我這種老實的說法或者是志摩的最好紀念亦未可知,至于別的一無足取也就沒有什么關系了。
(1)通譯盧梭(1712—1778),法國十八世紀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
(2)法語:“再會!再會!”
(3)雙栝老人,即林長民,字宗孟,晚清立憲派人士,辛亥革命后曾任臨時參議院和眾議院秘書長,1917年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1926年12月死于奉系軍閥張作霖與其部下郭松齡的混戰(zhàn)。
(4)徽,即林徽因(1905-1955),林長民的女兒,當時在美國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