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跟著回憶去旅行

有愛意的人生真好看:旅行私想 作者:蔡穎卿


不是,我是失敗的人

兒時玩伴傳來一張我們十二歲一起在臺東金樽海邊拍下的照片,那張照片引動了我的思鄉(xiāng)之情。隔一個星期,我回到了出生之地—成功鎮(zhèn)。

臺東海邊的太陽不吹噓,清晨五點半,熱情已經遍撒整個沙灘。那隨浪而前推后拉的一段,水溫竟比山溪流入海的水更熱了幾分。還好四點五十分起床后,我已見到天光。Eric畢竟不是成功鎮(zhèn)的孩子,他對五點前的東海岸沒有正確的認識,看到已經起床整理的我,他躺在床上問:“四點多會不會太早?”

會不會太早?這真是在西門町長大的孩子才會有的疑惑。他們不知道五十幾年前,東海岸從黑夜開始,白守蓮的魚苗婦已吟唱著數苗,工作了好幾個小時。他們也不知道天還未亮的成功金樽海邊,漁船已經出海去巡視幾天前的置網可有收獲。我們簡單梳洗后,帶了一杯沖泡咖啡往海邊去,雖不想驚擾民宿的主人,可是那四只狗與兩只貓卻沒有放過我們。

先是小貓點點與溜溜,它們從昨晚熟識之后就領前跟后,直到晚餐烤肉時,貓狗還想來摻一腳。主人只好關的關、抓的抓,我們才能好好享受兩個人的晚餐。沒有想到貓咪真的是很喜歡我們呢!一早開門,點點與溜溜已等在門口。它們有禮物相送!是一只斷了尾的壁虎。遺憾的是,我一看,驚嚇得退后。溜溜好像很失望,它銜著壁虎轉身就往高腳屋下的園子里一跳,不知把壁虎藏到哪里去了。但午前離開時,壁虎又端放在我們的房門口。它很勇敢地試了第二次,我們也很有禮貌地收下厚禮。

幾只狗一早起床大概是餓了,它們對我手中端著的咖啡虎視眈眈,不斷撲上來要跟我同享。我在擔心攪醒民宿主人的清夢,與擔心咖啡潑灑出來燙到狗兒,和Eric“小心!小心!”的叫聲中突圍進了車內。一邊看著小徑兩邊樹上一大群跳鬧的猴子,一邊喝盡杯中的咖啡。車過小徑,海灘已在眼前。

在成功鎮(zhèn)生活了十二年之后,我就去臺北念書了。再踏上這片金樽海灘,我已年過五十。不可思議的是,這竟是我第二次來到此地。先前知道金樽的美,但在成功鎮(zhèn)的時日,父母親忙于學校的教務與磚廠的工作,沒有時間帶我們到金樽野游。從家里走幾步路就能到的內港,才是我們熟悉的泳池。

我脫了鞋,踩在細致閃光的沙灘上,沖積在礁石邊的水塘上,一個個都是育嬰中心,有好多小魚已經顯現了身上漂亮的斑紋。我想起童年時,當媽媽忙于工廠的事務,我有時只好在課后去新港中學等爸爸放學。我最喜歡的事,是蹲在港中旁邊的一條大水溝或溪水旁看那些大肚魚,但是,大肚魚哪有這些魚寶寶來得漂亮?

走過長長的沙灘時,我跟Eric說:“你知道在這里最適合讀哪一本書嗎?”他笑著對我說:“詩。”我搖搖頭說:“不,是林白夫人的《來自大海的禮物》?!蓖v橫交錯,緩緩卷曲的透明水浪,我慶幸自己曾經為這本書而寫下《我想學會生活》。但也許,我慶幸的是,自己因為林白夫人而能在中年時深刻反省過生命與生活的真義。

在沙灘上來回走過一趟之后,太陽已經又爬高了一段天。太陽本身的熱與亮并不是最可敬畏的,使東部太陽更具神武的是大海對他的臣服。才只是清晨七點不到,從海面反照出來的光閃爍而刺眼,讓人不能不覺得天地的寬闊與自己的渺小。

Eric真情流露地對我說,他如果不是因為娶了我,絕不會跟海有這樣接近的時候。但我想起,我們也有很多跟海接近的機會:三十年前的蜜月旅行,不就是先在夏威夷待幾天才去華盛頓的嗎?我們也有好幾年的夏天是在舊金山度過的;東岸大西洋城的沙灘與木棧道也不是陌生的地方,為什么只有回到成功鎮(zhèn),他有了這樣的感受?我踩踏著沙灘,看水從足跡踩下的坑中迅速地冒了出來,心中猜測著,他也許是因為我不斷對他說起的童年舊事而一并引發(fā)了多感的中年情懷。

離開沙灘時,時間還很早,我們考慮著要回民宿還是去港邊。想到昨晚睡前,林先生說今天要送太太去成功鎮(zhèn)上課,我們已約好八點多再吃早餐,那就決定先去港邊走走吧。雖然,我的裙子已經因為玩浪而濕透了,但這樣的陽光與返鄉(xiāng)的熱情,一下子就會把所有的濕氣都曬干。

到金樽漁港時,四周一片寧靜,海天一色只被防波堤劃開。我看到兩位老先生在釣魚,一時好玩,我去請教他們哪里可以買魚。這不是好點子,因為我們沒有任何準備,買了魚也帶不回去。但不在這里買點魚貨就好像這趟返鄉(xiāng)之旅會有缺憾。

釣魚的老先生指著才進港的一艘船說,去那里,他們如果有魚,你就可以買。我對還在車上拿相機的Eric遙遙揮了揮手,示意他走另一條路去船邊跟我會合。離開時太興奮了,我回頭對釣魚的兩位老先生說:“祝你們釣到很多魚?!边@些與大自然悠游共處的人不知為什么特別有幽默感,他們緩緩地回道:“釣魚的人最怕聽到別人說這種話?!蔽覠o法分辨那黝黑的皮膚是因為陽光,還是因為種族;我也無法分辨他的口音是因為久居東部,還是因為母語的影響;我更無法分辨這種讓人心情輕快親切的幽默,是因為臺東的山海,還是因為血脈的傳承。我只想回頭再看看跟我講話的人,想分辨出他們是原住民,是綠島人,還是漢人。但怎么樣也無法從壓低的帽檐與最能透露訊息卻被粗框鏡框遮蔽大半的臉上,輕下任何判斷。

我快步走向船停靠的另一側時,Eric也從車邊繞遠路走到了。我聽到岸邊一個人對船上唯一的船夫說:“很不錯嘛!還蓋棉被!”船上的人則正經八百地答道:“就算只有一條,也是要蓋棉被的?!碧柼罅?,不蓋著被或被子上不潑水,“魚獲”很快就死光。但我好奇的是,那暗紅、打濕的薄被下,到底帶回了什么?

被子掀開后,迎目看到的只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白網,但網下隱隱有著微微的掙扎。定睛一看,原來是七八只大小不同,花紋也不同的龍蝦,還有四五條魚和一只顯眼的螃蟹。哇!那船上的漁夫操起螃蟹,直接折斷它的兩只鉗就往前方水桶一丟,又把剩下的身體往海中丟。他正做著這些事的同時,剛剛在岸上問漁獲的那個人已經跳下船去幫忙了,他從一堆交纏的網中幫助那幾只龍蝦脫身。我看著他們工作,問可不可以買龍蝦?又問,這些魚哪一種最好吃?其中一個人頭也不抬地說:“認識都認識不完,哪有時間每一種都吃過?”我想想也對,自鳴得意地指著最遠處的魚問道:“那是不是石頭魚?”這時,剛剛緩步走過來坐下的兩個年長者似乎很高興我也認識魚呢。其中一個帶著微笑,在口中放入一個檳榔,他輕言輕語,又好像要跟我透露一個秘密,或教導我一件很重要的事那樣的微屈著身體探前說:“這是一種很戽斗的魚啦?!?/p>

談笑間,他們問我從哪里來,我說自己五十幾年前是在成功鎮(zhèn)出生的孩子。比較沉默那個漁夫突然很不以為然地說:“那你很老了耶,這樣說出自己年齡不是沒有身價了嗎?”現在,我們因為這個話題而比較熟悉了,于是我又問:“你們都是成功的人嗎?”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那個手也快、口也快的漁夫立刻回答說:“不是,我是失敗的人!”一陣笑鬧后,我知道他們一個是東河人,一個是成功鎮(zhèn)的人,而兩位坐在岸邊的長輩都已經超過八十歲了。陽光與海風使他們個個的皮膚都黑里透亮,而他們待人的熱情跟工作的優(yōu)哉,也跟太陽與海風一樣彼此照拂,沒有沖突。我問起幾個資深的成功鎮(zhèn)人,他們全矢口否認與其中的誰有過相識,理由很簡單:“因為你要跟我買龍蝦,所以我誰都不認識?!痹瓉砦遗缕凵肟渴斓男那橐言缭绫蛔R破。

八點前,我們回到民宿時手上拎著三只龍蝦。我請主人代我們煮熟,一路用冰塊護著帶回臺北。這當然不是最好的辦法,但至少是一點都不假的海上鮮。我把其中最大的一只煮成龍蝦粥送給了經常饋贈我們面包的鄰居簡先生。海的味道隨著不斷滾煮的粥飄散在家里的每一個角落。

在回程的路上,我回味著在港邊聽聞的話語和見到的畫面。想起那老者把檳榔放入口中時的陶然,和他遞一顆給船上那健談的漁夫時,漁夫接過的開心。我轉頭看手把在方向盤上的Eric,問他可知道《齊民要術》中有說到檳榔?

檳榔,三月花色,仍連著實,實大如卵。十二月熟,其色黃;剝其子,肥強可不食,唯種作子。青其子,并殼取實曝干之,以扶留藤、古賁灰合食之,食之即滑美。亦可生食,最快好。交趾、武平、興古、九真有之也。

我一邊說著在《齊民要術》里看到的文字,一邊在童年憶往中想起家里磚廠。工人曾因為我對吃檳榔感到的好奇,而想逗我吃那在口中鮮紅如血的“忘憂果”。

雖然那片在芝田的磚工廠已只剩斷壁殘垣,但一趟臨時起意的返鄉(xiāng)之旅,卻使我確定兒時的舊憶并不因歲月的匆匆而褪色模糊。

記不起來與忘不掉的事

記憶中的景物包含了生活過的情感,所以它們就總是呈現出一種讓人忘不掉的清晰。但這種清晰又因為缺少了真正的數字,或依據的只是相對初淺的了解,所以,他們的真切中又同時矛盾的可說是記不起來情與事。

知道記不起來,是因為聽到自己的描述在回憶中既清楚又模棱。清楚確有此景、此物、此事,但順著回憶走的路上如果岔路分歧時,又兩可到沒有把握要往哪里去才是真正的來處。我想,一定有不少人在中年之后刻意啟程一段返鄉(xiāng)之旅,只為了證實自己的記憶怎么跟自己過不去、這樣不吻合。而知道不吻合的理由,往往都是因為當自己在桃花春風正吹得陶陶然,走在自謂經過舊不迷的來時路時,突然有個交疊于那時那刻的同學或老鄉(xiāng),突然提出了反對的聲音。盡管那人跟自己年齡仿佛,記憶的松散程度也仿佛,但因為自己并沒有把握,自我疑惑便成了一種包容的美德。“回去確認看看吧!”在心中對自己喃喃叮嚀,返鄉(xiāng)之旅變成了急切的理由之一。

是姐姐把我逼回童年家鄉(xiāng),去看清楚我們那個鎮(zhèn)的真實尺寸。但,那幾趟的確認,卻使我自己發(fā)現了那小得不可思議的生活范圍,顯現的是我童年人際關系與生活中的寸寸緊密與真實。

就姐姐對記憶的說法上看來,我是我們家里最幸福的幺女。除了因為小她五歲,家境與社會都比她小時候進步了很多之外,連在教育上,老天都對我特別垂愛。我是家里唯一不用走遠路去上三民小學的孩子。我一年級就是離家不遠的成功小學的新鮮人,而姐姐至今年過六十,仍不能原諒小朋友要走這么遠的路去讀三民小學的事實。當我問道:“三民小學算很遠嗎?”她對我不能以童年幼力的同理心所提出的問題,感到十分無知與氣憤:“當然很遠!”她在電話那頭這樣喊道,讓我有一種錯覺,好像美國的圣荷西就在隔壁。如果我再有絲毫的質疑,姐姐就要隨時罵過街來了。

三民小學有多遠,成功小學有多近,鎮(zhèn)上的街道有多長,市場的米苔目有多好吃?等隔了幾十年后再重返,我才發(fā)現,所有記憶都是與實寸不相符的。我以為很遠那個微微上坡才能走到的同學家,竟然就在幾十步之遙。而且,那坡也不算太斜,小時候我卻覺得自己與人群這樣遠離,那是孩童心里的寂寞距離嗎?但踏過每個熟悉的舊地之后,我更不確定在年光的改變中,我所記得的是錯的,或在想不起來的模糊里,淡掉的印象只是因為幼稚的心靈對片段的事物沒有理解的能力?

但有一個記憶魂牽夢縈地繞著我,為此,我曾再三詢問童年的友伴,她家那道檐下面對前庭、有著玻璃窗與美人靠的長座到底有多長?為什么我總記得三四個孩子還有大人可以同坐在那里乘涼說話。這樣的容身之處必然不短,但那個房子有這么大嗎?當我這樣追問著友伴時,竟尺尺寸寸地逼著她去追想早已空著沒有人住的老家:“有超過兩百五十厘米嗎?有……”

我也不知道,人在中年里計較的是那尺與寸之間差失的回憶能力,還是在永遠忘不掉也想不起的精確中,不想遺忘的童年舊夢。

兒時記憶,故人往事

我走在成功鎮(zhèn)路上時,突然有一個強烈的念頭,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從這里寫一封信寄給已經住在高雄好幾年的爸媽。

爸爸從成功鎮(zhèn)調到臺東當校長時,我已經去臺北上中學了。雖然一直到大學,每年都回到臺東過寒暑假,再加上結婚后回娘家,這樣加起來算,我在臺東的年數是遠遠超過在成功的十二年的。但是,我對臺東的感情卻遠遠不及這個舊名“新港”的成功小鎮(zhèn)。在我剛剛離家適應著各種思鄉(xiāng)病時,我每個星期都寫信回家,從淡水八里圣心女中寫回的一封封平安家書上,收信的住址是:臺東縣成功鎮(zhèn)有恒路1號。

我自己很踏實地想著,“有恒為成功之本”,而我們家的住址是1號呢!

新港曾在日據時代名為“小湊”或“成廣澳”,但這些都不在我先前的了解中。我知道這些信息是回到家鄉(xiāng),讀到地方因為一度的旅游發(fā)展因而歷史被掀起的知識。在那十二年的記憶中,我所熟知的生活是,成功雖然遠不及都市,但也比現在要繁華好幾倍。

前不久住在圣荷西的大姐打電話與我聊天。她兩個月前回來看爸媽,曾特地回花東去一趟。我本來要陪她,沒想到病了一場,只好取消所有行程。還好童年摯友美卿帶著姐姐,仔仔細細地把臺東、成功都好好走了一遍。姐姐在電話中說:“你知道嗎?你是我們家唯一一個在成功鎮(zhèn)懷胎長大的孩子,是真正的成功寶寶噢!”我一聽,眼淚差一點落了下來。媽媽說,我出生的那個九月,新港有大臺風,被臺風掃開的門差一點就打到了足月待產的肚子??磥?,我不只是個成功寶寶,還是個臺風寶寶。

想給爸媽寫信的念頭在第一天過去并沒有完成,第二天回到鎮(zhèn)上時,又立刻回到腦中。這個鎮(zhèn)如今這樣沒落,我去港中與成功小學附近轉轉,沒有看到一家文具店或書局,但主街上有7-11和全家超商。我想,就去全家看看有沒有賣信紙吧。店員告訴我說,只有信封沒信紙。我請問她鎮(zhèn)上可還有任何文具店,她指著斜對面說:“那里就是!”跨街走過,拉開滑門進去時,柜臺沒有人。再環(huán)顧左右,我看到一位背向著入口在包粽子的長輩,她的右邊擺了一碗紅豆泥,紅豆泥的左前方堆著淺黃色的米。我問候之后告知想買信紙,那位長輩只出聲沒有抬頭地指點我去哪個角落找。我穿過層架揀選信紙時,想起自己小時候是多么地喜歡現在手上拿著的航空信箋,那薄似洋蔥或蟬翼的透明紙已是我童年的一種眼界。

在印刷這么進步的時代,不敢相信我拿起的信紙封套上卻連套色都沒對準。看起來極度晃動的字,中英對照寫著“Air Mail”與“高級航空信箋”之間,一架德航的班機占據了主要的畫面,以圖再度強調航空的實義。

品質看起來年代久遠的封面,一打開卻是讓我驚喜交加的淺藍信紙,壓行的墊紙一邊橫、一邊直,正是我們小時候最高級的信紙配備。我拿了信紙要結賬,看到老板娘壓著膝蓋辛苦地起身,我問道:“您在包堿粽嗎?堿粽好難包呢!”她起身回頭時,我雖覺得眼熟,但不敢確定是相識的長輩,她笑著說:“練習就不難!我做這個也只是為了不要癡呆?!蔽液闷娴貑?,店在鎮(zhèn)上開很久了嗎?她說從1973年就在,但是從另一條路上搬過來的。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成功鎮(zhèn)只有兩個店與書和文具有關,一個是哥哥們愛去的,有漫畫書的文具行;另一個是賣書和文具的文林書局。站在我面前的是從小看我長大的張媽媽,她的先生也是港中的主任,是爸爸的同事,我們也曾在搬去校長宿舍前一起在宿舍區(qū)生活過一段時間。她一聽到我是蔡校長的女兒,竟一口就叫出“蔡穎卿”三個字。在成功鎮(zhèn)那十二年,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把我的“穎”念成二聲“迎”,張媽媽也是這樣呼喚我。那一刻,我對這個已經很少聽聞的呼喚感到既陌生又親切。

談起小時候,張媽媽問我有沒有去找戴立忍,又問起我小時候好多的友伴可都有聯絡。我說,只有美卿一直沒有斷線。張媽媽就說起她的一兒一女,很開心地告訴我他們各自的成就。張筱云是轉學生,小我一屆,小時候就很優(yōu)秀,后來的發(fā)展更耀眼。但因為我們不同級,小時候相處的時間也不多,我雖然有一些記憶,卻不深刻??粗衽_前張筱云在報上的照片,我還在回憶中努力地尋找跟她交疊的影像。離去前,我想起應該請張媽媽轉達對筱云的問候,但張媽媽很和緩地對我說:“這些都過去了,都過去了。筱云已經不在了,她四十幾歲得了乳腺癌在德國去世,比她的爸爸還早一年離開?!蔽殷@訝得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但張媽媽只親熱地牽著我的手說:“叫你先生停車,我們中午去聚餐,去聚餐。”我因為就要離開北歸,不能不辭謝她的好意,只緊握她的手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好好聚聚?!蔽罩且浑p雖然比爸爸年輕十歲的手,我想起上一代早年在成功鎮(zhèn)為生活努力的許多悲歡歲月。離開店里,我回頭揮別特地在門口送我的張媽媽。感念她仍然堅守著小鎮(zhèn)的生活,仍然為成功鎮(zhèn)開著書局,心中突地升起了一股復雜的意念。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新港、新港

“純真年代”是很久之前的一部電影,片子拍得很美,恩雅(Enya)重唱的一首老歌Marble Halls雖然只安排在一個過場,但我因此而對Newport(新港)有了很深刻的印象。Abby上十一年級那年,文學課堂上在討論伊迪斯·沃頓(Edith Wharton)的作品,那一陣子,Abby也迷上了《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這本小說。當我跟她說我看過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時,她也非常想看,但我們一直租不到這部片子。Eric總是默默無言地聆聽著女兒的希望,他知道孩子想看后,便心心念念,只要出門一看到有賣影片的店家,無論如何都要進去問問。如果沒有,就再問可不可以代買或代訂。幾個月后,終于讓他買到香港發(fā)行的VCD,一圓Abby讀完小說可以比較電影的美夢。

美國的新港就這樣從一本小說,一部改編的電影里的地名,占據了我們印象中的一角。它之所以特別引起我的注意,想來只是一個沒有太大意義上的巧合:我的故鄉(xiāng)在我小時候還沿用著地方自治前的舊名,習慣上通稱為“新港”。后來,因為臺灣還有彰化與嘉義兩縣有新港,因此,一九四六年行政區(qū)從鄉(xiāng)改為鎮(zhèn)時,同時更名為“成功”。

我的故鄉(xiāng)“新港”,簡樸美麗地靜處在太平洋上,伊迪斯·沃頓小說中,十九世紀那些上流階級避暑的圣地“新港”突出在大西洋的半島。它們之間隔著整整一片北大西洋與一整個北美洲。或說,它們之間隔著亞歐非洲大陸和一整個北大西洋。總之,那是極其遙遠而不相干的兩個同名之地。

如果不是Pony在二〇〇八年到羅得島念書,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電影而特別到Newport一游。人生有些際遇似乎就是如此,發(fā)生的事雖不曾在預料中,但也并非陌生到完全沒聯結的線索。從抵達普羅威登斯(Providence,羅得島州首府)之后,我腦海中就一直浮現一九九四年發(fā)行的“純真年代”中的場景。那些十九世紀往來于紐約、波士頓的人們在Newport的避暑大屋如今的風貌可曾凋零改變。

Pony新生訓練過后就開始正式上課。三年前,我們有了送Abby去賓大上學的經驗之后,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個幼兒園小朋友的父母親那樣,守在校園等孩子哭著出來找我們。新生訓練從來都是要操練父母的放心,所以,我們每天就以Providence為據點,當天往返,到附近的城市去逛逛。

這天一早,我們搭巴士到Newport去。抵達后,有各線的trolley可以到處去玩。艾森豪威爾和肯尼迪也曾以Newport為避暑地,所以,新港又有夏日小白宮之稱。古跡保留得很好,老房子很多,每一駐足都讓人流連。所以,原本打算走馬觀花先瀏覽一下新港,沒想到博物館轉一圈、在大理石山莊盤桓一下,轉眼就過完將近一天。再回到海邊時,海天之間閃爍著一片艷紅,新港那有名的夕陽美景出現在我們剛剛走出百年華屋還在調整年光錯覺的眼前。

飽餐過晚霞美景與新港的龍蝦之后,我們在月光下乘船而歸。幾百人座的渡船上竟然只有四個人。另一對夫妻因為自己有車停在碼頭,所以船上的工作人員特地來詢問我們,抵達后需不需要巴士接送。這些車、船都屬于羅得島的公共交通局,是配套的服務,如果我們不需要,也許這一趟車就不用出了。但我們沒有租車,于是詢問者立刻安排發(fā)車。

抵達Providence,一部大公交車和親切的司機已在等候。車行約十分鐘,我們回到了肯尼迪廣場。司機送我們下車時,穿著短袖的他,在如水的涼夜里微微哆嗦了一下。他和氣地開口說:“天氣漸漸變涼了。我們已經到肯尼迪廣場了,希望你們有個愉快的夜晚!”

我們下車時謝過他,也祝過晚安后,在月光下散步走回飯店。

回頭一望,但見另一棟大理石的建筑──羅得島的州政廳也在月夜下莊嚴寧靜地矗立眼前。這個城市小而美,她的寧靜似乎稍微緩解了我們又一次必須放手的張皇。愿我們的女兒在這個小城里展開使她成熟并愉快的成長。

青鱗仔

和家人一起去首爾是我訂的飯店。通常全家旅行時,這個決定權不可能落在我的頭上。理由一是,哥哥的工作與旅游業(yè)有深厚的關系,他比我相信推薦。理由二是,我們大家向來尊重他。記不起為什么這趟旅行的飯店是由我來選的,但旅游回來之后,我可以自夸地說,我做了一個皆大歡喜的選擇。

我們兄妹都是從年輕就經常出門的人,無論以商業(yè)行程或休閑旅行的角度來看,都親身經歷了旅游質量急劇改變的幾十年。從首爾回來后,大家對這家飯店都沒有爭議地給予真心的贊賞。飯店泳池與三溫暖的空間設計、清潔度與人員細心的維護,是我這些年來難得一見的。

我們只要大家庭一起出門旅行,行程就一定比各小家庭自己出門更為散漫、更沒有計劃。尤其在爸媽都過了八十歲之后,旅行慢慢走,晚上不遠行是我們出門的基本準則。不規(guī)劃太細的行程不只是考慮爸媽不能健步急走,比這還要更困難的原因是,我們家庭中每一個成員都有強烈的主見,又有不同的喜好,要一一滿足大家的需要很不容易,不如把旅行當作是離家在外相聚的另一種形式。否則,如果由爸爸來主導,我們的行程應該會是:大學、圖書館、小吃攤。由媽媽來計劃就是早上七點出游,博物館、景點,天黑前回飯店。慢慢地,我們琢磨出一種比較好的方法來,出門旅行絕不跟團,到當地再租車,晚餐盡量利用飯店的餐廳,如果晚餐決定出門也絕不走遠;這樣,至少還可以在一天的行程之后先回房間梳洗之后再好好享受晚餐。

所幸,我們在全家人對旅行并不相同的期待中還有一個一拍即合的目的地──當地市場。所以,在首爾那幾天,我們除了去梨花大學和幾個景點之外,也沒有錯過南大門、東大門和廣藏市場。有一個晚上,媽媽和我們聊天時,說起她好幾十年前來首爾旅行曾走過的一些地方。大家決定隔天請飯店幫我們包一部七人座的車,隨興逛。

負責開車的司機是一位看起來不多言語但態(tài)度誠懇的中年人。由于年齡的關系,他可以說大致流利的日文,這對喜歡探問風土人情、社會民生的爸媽來說就太有幫助了。也因為談話很投契,媽媽就請司機先生帶我們去找找哪里有賣新鮮海味的漁港。希望能在那里享用一個豐盛的午餐。

我們起意時已經晚了,到達港邊,買賣已經散市,但貨色還頗多,代客烹調的店家也沒有特定的午休,所以我們就優(yōu)哉地好好地逛了一下范圍不小的漁市。對這一類傳統(tǒng)市場感興趣的不只是他們買賣的商品,我更喜歡探訪專門供應給工作區(qū)吃喝的店家。因為,在這樣的供應中可以感受到的不只是國情的基本差別,還有一地與一地的人對生活趣味的想法。

我因為開過幾十年的餐廳,天未亮就熱鬧緊張的大市場對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情景。出門旅游能看到另一個國家的工作者用什么樣的心情與情調過日子,別有意義。好比說:東港漁市或臺南小東市場散市后,工作人員會用維大力調米酒喝,這個東方的雞尾酒習慣用白色塑料杯裝,喝完也許再吐上幾口檳榔汁,然后丟在一堆菜葉垃圾堆中。在歐洲的傳統(tǒng)市場,我看到工作結束的人們也一樣愛喝調酒,只是他們會用玻璃杯裝。

在臺北濱江蔬果市場或內湖花市,紙盒便當、塑料袋裝的面點在歐洲市場換成了紙包的三明治或盤上的比薩。而熱鬧喧囂、努力工作之后的飽食之道,在首爾仁寺洞的市場中則很有趣地用清楚的形式寫下休止符。攤上的物品會暫時用大布象征性地遮蓋起來,表示暫停營業(yè)。幾層的搪瓷便當盒一一打開,如果不是自己帶便當,由小食店外賣的餐點,也是用一個大盤托著盤盤碗碗盛著的湯飯與小菜。不可侵犯,也不受打攪地表達著“吃飯皇帝大”的生活派頭,顯示著人生無分貧富的精神公平是自己掙來的?;蛘哒f,是自己營造起來的氣氛。

在漁港市場一條長道穿過另一條長道大飽眼福時,哥哥已偷偷地躲過媽媽的阻止,大肆采買了幾袋螃蟹和鮑魚。我跟爸爸在另一頭好興奮地發(fā)現了小時候住在成功鎮(zhèn)時才吃得到的“青鱗仔”。這種魚,肉甜美但刺好多,最好吃的方法是利用發(fā)酵,使它的酯味盡情地發(fā)揮。媽媽的做法是用味噌腌魚,熟成后再蒸來下飯。吃這種魚因為怕被細刺鯁到,下箸時都要用極眼力,入口時更是小心。光是這樣的一心一意,就已經達到了飲食與人相對忘情的境界。我們有個叔公自二十幾歲離開臺東已有五十幾年,只要一提到母親的“青鱗魚”,臉上總露出無限懷念的表情,口齒生香的記憶很難被流逝的歲月沖淡。

那天的青鱗魚,我們入鄉(xiāng)隨俗的問了韓國人的吃法。因為這魚味道很鮮,但刺很多,所以韓國人一般是截刺橫切成細片,再拌姜醋醬油生吃。誠實地說,這樣的吃法遠遠比不上小時候母親腌過后再蒸的做法。但那一天,我們還是很欣賞賣我們魚的魚販,在處理的過程中所展現的衛(wèi)生習慣與細節(jié)的講究。雖然我并不特別喜歡韓國商品與他們表現在商業(yè)上的美感,但我很贊賞韓國人讓人無法忽視的清潔感和他們的生活派頭。那當中有一股很勤奮,也很有主見的生活力量。

爸爸與鏡頭

爸爸拍的照片很少是成功的,我指的是他晚年之后掌鏡的作品。

事實上,爸爸從很年輕時就接觸攝影。在我還未出生的時候,媽媽說臺東永樂街的家里已經有暗房,爸爸會自己沖洗照片。媽媽學生時代因為代表高雄女中跟屏東女中賽球而認識彩英阿姨,終身結為至交。彩英阿姨也是年輕時就愛攝影,聽說后來我們家沖洗的工具,阿姨用得比爸爸多。三十幾歲后一直到六十五歲退休,爸爸因為工作忙碌已很少接觸相機。等晚年有空,他對晚輩手中拿的新時代產品有了一點敵意,也很陌生。但兩個女婿都很愛攝影,他對他們簡直有點煩,怎么相聚的時候,他們的相機從不離手?

爸爸很喜歡相機、顯微鏡、羅盤這些東西。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會給他買顯微鏡,買放大鏡,買各種各樣的羅盤,卻沒有人送他一臺相機。我們不送他相機的理由跟整天阻止他吃蛋的心情似乎有一點接近,好像大家都不怎么信任爸爸。

記得好久好久以前,爸爸曾經想要接受新式簡便相機。有次姐姐一家跟我們一家在圣荷西的公園烤肉,爸爸想幫我們大家拍個合照,因為他對照相這件事的觀念與眾不同,一是絕不以獵物的眼光捕捉鏡頭。兩家大大小小十幾個人在游戲與享食中要成軍已是不易,但爸爸的基本要求是照片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很清晰完美。所以一群像小猴般的孩子們在過久的對焦中終于潰不成軍,一哄而散。從此,大家對爸爸的兩件事開始敬而遠之:一是阿公要照相,二是阿公的禱告。

爸爸到現在還沒有受洗,但十幾年前開始,媽媽就對他傳教。起先爸爸是不肯的,因為他說自己心中的神只有我當時已經過世的祖父母。但,慢慢地,他也會去教會。我感覺所有屬于宗教的生活活動,爸爸最喜歡出聲禱告。

我認為爸爸之所以不排斥禱告的原因,是因為他難得有發(fā)言的機會。平日家中有我們幾個愛說話的孩子們和口才流利的媽媽,非常不善言辭的爸爸在年輕時很不愛說話,更不愛社交活動。他老了之后才開始了解交談的快樂,每次才要細細回想,娓娓道來之際,反應快、記憶好的媽媽總會攔截在前說:“這個我來說比較清楚。”但謝飯禱告不一樣。媽媽因為急于讓爸爸早一點進入教會生活,只要爸爸愿意開口禱告,她很樂意讓出這個講話的機會。

爸爸的禱告真太有趣了,完全符合陳之藩謝天的概念和暢所欲言的自由。我們在圣荷西那天,不只拍照因為對焦太久而群情躁動,謝飯禱告時,也因為族繁不及備載而燒焦牛排。原因是,爸爸實在是很好的一個人,他真心感謝我們能齊聚在美國的恩賜,又在這樣一個晴天麗日中享受美食。于是,就從姐夫家的家人提起,再談到我的夫家,又想起哥哥們不能同來??傊掃€沒講完,我們就先聞到烤肉架上陣陣催人的焦味。這次,是我那凡事精明務實的母親先從莊重的謝飯禱告中不顧一切地抽身,于是我們全都呼應而上。原本圍聚成圓圈低頭的眾家人,只剩還在點名的爸爸兩掌交握,一片真心誠意地代替我們大家感謝這豐盛的一餐。此后,每到重要聚餐,大家似乎比較期待由媽媽來帶領禱告;她會根據當天桌上的食物宜冷宜熱來決定禱告詞的長短。

爸爸看著大家拍照也難免有手癢難耐的時候。但他終究是很客氣的人,只有過幾次問我們借相機,或建議要幫我們拍幾張照片。但,就如我一開始提及,爸爸拍照很少有成功的作品,這有可能是八十幾歲的眼睛不夠好,更有可能是因為緊張,而且對新式相機的陌生,于是只求在匆匆按下快門前我們大家不要再一走了之。

我喜歡爸爸按下四次快門之后,才幫我跟Eric在美術館中拍下一張清楚的照片。我更喜歡在梨花大學那一天,麻雀在后地捕捉到爸爸幫我們拍照的可愛模樣。

夢想不老

一個跟爸爸媽媽熟識的大學同學曾說過,我有我爸爸愛夢想的特質,也有媽媽能實踐的行動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這么榮幸地從父母雙邊遺傳了協調的性格,但我知道,人之所以能完成夢想,不只是能力與毅力的問題。比起父母,我只是很幸運地生活在一個更有資格做夢的時代。

爸爸年輕時候的夢想是去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念書,但這個夢想完全沒有開頭。他后來去了日本,從日本回來之后在臺灣上了大學,走上了自己完全沒有想過的一條教育之路,六十五歲從中學校長的職位上退休。爸爸經常說起他曾多么想去念冶金系,但后來在大學卻主修了化學。從我懂事起聽說的話,和爸爸書架上的某些書看來,我可以知道金屬、礦產這些事對他有一種魔力。

我對哈爾濱工業(yè)大學也很有好感,但原因跟爸爸完全不一樣。我之所以對這個學校印象深刻是因為我是孫運璇院長的粉絲,而孫院長是在一九三四年以第一名畢業(yè)于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的電機工程學系。孫院長跟孫夫人是我心目中最美麗、最情深,也最有社會責任和品德信念的伴侶。有一天我跟Eric說,要說鶼鰈情深,我只會想到孫院長孫夫人和李光耀夫妻,他們真令人羨慕。但憑良心說,李資政還是沒有孫院長來得帥。我一說完,Eric就輕輕敲我的頭。我想,他之所以這樣告誡我,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也沒有那么帥。

提議要去哈爾濱的人是爸爸,但極力附和的人是我。媽媽早已去過哈爾濱,她不想再去。但后來抵擋不了我們父女的同心一意,成行時,還邀了自己的七十年老同學。我們一行九人從臺北直飛大連,再以高鐵繼續(xù)往北。

真正踏進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校園那天,爸爸已經八十七歲了。那個青青學子的夢雖然遙遠得像人生彩虹的另一端。但是,當爸爸在陽光普照的校園地圖前,花了好長的時間端詳著院舍的配置。他用手遮擋住強光,用極眼力地不知在找尋什么的模樣,讓我想起,這不就是一個大學新鮮人的身影嗎?那一刻,他想起哪些我們所不知道的青春夢?那指尖所點看的地方與散步校園時所親見身處的系所校舍,是否交疊了他對自己年輕歲月與一生行路的回顧?

我很高興爸爸終于到過哈爾濱工業(yè)大學了。至少,在那個心滿意足的模樣之下,我相信了夢想沒有年齡,永遠不會老去。于是,我也回頭去檢點我自己人生行囊中那些還未起頭,但并非不可能完成的夢想。

一樣生活兩樣情

旅行者看待任何一個地方的感想都有兩種特點,一是片面,二是旁觀。在同一個地方,居民心與旅客情自是不同的兩種感觸。而當自己以居民的身份離開,又經時日再以旅者的身份重返時,那種復雜的心情加上比一般旅客多一點的了解,也是人生的另一種況味。

片面的必然,是因為旅者的身份局部暫離了“生存”必有的負擔。再多次的拜訪,再打定決心想要了解的遍走,也少了居民心情上的某些條件。旅人看一地的生活很“真誠”,但永遠都不夠“真實”。

記得有一次,一位朋友很贊嘆地說起臺南。她好愛臺南的原因,最主要是因為生活步調好慢,不像臺北,所有的人事物那么地匆忙,讓人總有整日庸碌,所為何來的疑惑。

我剛好在臺南生活過十幾年,聽她說后就仔細想了一下,我奇怪為什么自己從來沒有同感過她所體會到的那一份慢活與悠閑?在臺南居住的時候,我不只要以一個工作者的身份與這個城市互動,還同時要相夫教子。繁重的工作與到處奔忙的行動,讓我怎么都不會把“舒緩”跟臺南聯想在一起。有趣的是,我在臺南生活的忙亂,也就是我的朋友在臺北的日常。所以,大家是在離開自己的忙碌之后,才有了慢活的心情。這是旅客心,也是任何旅行提供給我們的精神奢侈。

從朋友談起的臺南,我懂了旅行有一種功能,是把我們從置身其中的責任、節(jié)奏、反復與煩躁中帶開。它不只帶開我們的身體,更帶開我們的眼光。于是,我們因為有了不同的體會而有不同的心情,去結論自己對一個訪地的看法。那僅僅是我們自己與這段生活的相對看見而已。

但,也不是每一個旅人在異鄉(xiāng)都有好心情,杜甫五十幾歲在夔州寫《立春》時很傷感,想回家:

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fā)時。

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

巫峽寒江那對眼,杜陵遠客不勝悲。

此身未知歸定處,呼兒覓紙一題詩。

不對眼的又豈止是景色氣候,我們跟生活真正的不稱意,永遠都是為了現實不得不修改夢想的過程。有的是個人的不順遂,更傷悲的是籠罩在大時代悲風里的人。陳寅恪在西南聯大遷到昆明后,在蒙自寫了一首詩:

景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升平。

橋邊鬢影懷明滅,樓外歌聲雜醉醒。

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

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

詩中充滿了歸不得的悲情。但不管悲喜,當一個過客透過心情刻畫起一地的景物,他真正描繪的已經超然于眼界所見,記下的是當時當刻與這個世界彼此羈絆的情感。聽聞這樣的一首首旅歌,自認有資格為一地一物評分的人們,他們的自信讓人難以置信。

我有一個星期突然很想離家,但工作又使得我們那幾天無法走太遠。最后,我們沒有往機場的方向去,而往另一個方向的雪山隧道走。開車離開三峽之后,經過的新店、安坑、石坪的山嵐霧氣裊繞在緊密叢生的綠樹之間。蔓藤輕盈地覆在枝頭上,細致俏皮地昂首迎風,柔弱中有一種完全不柔弱的生氣盎然。

我好久沒有繞走東北臺灣了,因為是平常日,雪隧因而通暢無阻。寂靜中的通暢,更讓我能更完整地感覺到她的幽長。我從不在人多的時候出游,因此不曾體會過烏龜爬行于雪隧的漫長無奈。在似覺無盡的車行中,忽覺遠處的光,而穿出隧道口就展望到頭城鎮(zhèn)的暗亮一瞬間,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落實為一趟旅行的經驗。

往飯店走的路上,為游人旅客設置的旅店、餐廳、休閑去處密集地占據了頭城礁溪主要街區(qū)。我跟Eric說,每次來到以觀光為主的城鎮(zhèn),我總是更想看真正居民的住處到底長得什么樣子,他們平日的生活又是什么樣的節(jié)奏,怎么樣的外貌。這一路來的變遷,多數人可感到滿意?在浮出于表面街景的繁榮當中,生活的深處,是否還為多數人保存了他們各自安身立命的精神需要與生活倚靠?

進飯店安頓好之后,我打開落地紙門往外望,心里想著,暫別生活是人的需要,但在這樣大量為旅游服務的地方,居民自己的需要,是否也有人好好照顧著?

我所說的好好照顧是,是否有人以合情合理的價錢、心情,彼此效力著: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么平凡,卻這么重要的開門大事。

共游之道

因為有十二年的時間沒有長住在臺灣,島內旅行對我來說反而比出國旅游更珍貴。好多風景區(qū)我沒有去過,好多縣市只是行程的過站。陌生之地還來不及拜見,舊地而能重游就更不敢奢望。因此,當朋友邀約要去一趟日月潭時,我心中充滿了奢侈的愉快。雖然知道那兩天一定還是有很多工作得做,但何妨帶著工作去旅行;也許,在山明水秀之地工作起來,質量與效率會更好。

回想上一次去日月潭已經是二十幾年前了!我們和新婚不久的學弟妹雪梅、瑞琪夫妻去度了一個三天兩夜的湖邊逍遙游;那時他們還沒有孩子,而我們把孩子托給了爸媽。訂的飯店因為剛開始營運,設備很新,住客很少,無論住宿、用餐、設施或服務,都細致地表達了飯店的宗旨。浮在水上的大木屋二十幾年來聽說已有很大的改變。

飯店隨著歲月與旅人的腳步往前走,通常只有兩種結果,一是在人來人往的雜沓磨損中耗損掉自己當年的意氣風發(fā),讓滄桑之感停在空間的角落和陳舊的氣息當中。另一種是用日日夜夜的精致維護,把穿梭過歲月所累積的識多見廣,醞釀成一種新飯店永遠無法營造出來的篤定與風韻。我不知道當年投宿的飯店走上的是哪一條路,因為,這次旅行的主辦者不是我,而是三對夫妻朋友中一位熱心的友人。

我們的日月潭之旅一開始就憂心忡忡,這是一趟乘興計劃卻未能盡興而歸的遺憾之旅。

出發(fā)前一天,主辦的朋友打電話說另一對朋友不參加了。因為他們夫妻一番大吵之后,太太離家出走了,到現在都還下落不明。聽了真擔心,我提議取消這次的旅行,但電話那頭的朋友很為難地說,不行呢!她已經代墊了所有房間的費用,飯店不接受取消退款或延期。我一聽就說:“不要擔心,我們還是照原定計劃出發(fā),也許明天他們夫妻和好之后就會出現在飯店?!彪娫捴?,我們還開玩笑說,說不定那會是他們的小蜜月之旅呢!

抵達日月潭之后,我發(fā)現自己腦中竟撿不回二十幾年前曾來過的印象。是我的記憶衰退得這么快,還是日月潭這段日子以來的變化真的太多了?總之,到處都是人,湖上都是船,游客的衣彩在湖光山色之間上紅抹綠,好不熱鬧。

進飯店安頓下來之后,離家的朋友還沒有下落,更糟糕的是,聽說他們家的兩個孩子也還沒有接到媽媽的任何電話。這使朋友間在憂慮之上更添一層不安,但我們當中誰也沒有說出心中的愁緒,只想為彼此打氣,就說:“既來之,則安之,好好享受大家在忙碌中特別擠出來的兩天吧!”但心事重重的抑郁感像無形的罩紗那樣在我們的談話之間隱約揚動著。也許是這樣,那天與客房一起提供的套餐到底有哪些菜,我現在竟一樣也想不起來。

回到房里,我想借工作安頓四面張望的心思,打開計算機等待著開機時,才好好把房里的規(guī)劃與陳設細細地打量一次。房間外望的景色很好,我總是起得早,期待明天清晨可以坐在陽臺上看日月潭慢慢在晨光中蘇醒的模樣。那一夜,我睡得很差。我想有兩個原因,一半當然是因為睡前還沒有好消息讓我們解除心中的掛念;另一半是,與床靠得太近的那只浴缸深深困擾了我。

我不喜歡室內有透明的浴室隔間,或開放在房間的浴缸。雖然我懂得這位設計者想讓房客無論在陽臺晝寢,在床上夜寐,或在浴缸泡澡時都能觀湖看山。但是,這對我來說卻很不舒服,也不大合理。睡睡醒醒翻轉了一夜,我果然是天未亮就起來守著日月潭的早安。我的朋友比我起得更早,當我從陽臺上俯瞰那片美麗的泳池時,她已在晨曦微探的水波中往來好幾趟晨泳了。

旅行回來后的隔天,才聽說朋友去弟弟家住了幾天后,終于回家與先生言歸于好。雖然高興她的安然無事,心中卻難免氣怒。夫妻吵架意氣用事是家務事,讓一幫朋友為此擔心到這樣的地步,使他人的旅行遮云罩霧,對她擔心掛念,實在是不夠厚道。

這并不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朋友一起出游大不易。

二十年前,我們也曾跟兩家朋友到歐洲一游。我們是直接約在海德堡見面。

Eric和我先把孩子安頓在瑞士之后,再分別與從美國和臺灣出發(fā)的友伴會合。孩子小的時候,我們不喜歡帶她們旅行太久,其他兩家都各自帶著年齡較大的孩子同行。那一路,爭執(zhí)不少,一為吃住的標準而吵,二為各自教養(yǎng)孩子的標準不同而有意見。前者觸及金錢,后者觸及情感。兩件都是敏感事,牽動了每一個人的神經,讓一趟原本應該輕松愉快的旅行變得好辛苦。

計劃行程與代訂所有房間的朋友一向喜歡住得好、吃得好,連水都要喝得好;從美國來的朋友卻不想在旅行的吃住上過度花費。他們一到海德堡,得知房價后就反映花費太高,這讓一手安排行程的朋友覺得自己吃力不討好,很不開心。

我們是最后一對趕來會合的夫妻,正喜滋滋地要分享我們從意大利進德國轉車的故事,沒想到迎接的是兩對吵到幾乎不肯說話的朋友。一個說:“他們倆收入都這么好,又不是付不起!”另一個說:“付得起也沒有打算這樣用錢。”這些爭吵后來一路影響著我們旅行的心情,在用餐與活動的決定上更猶豫不決,不知道該如何兼顧。

那次的經驗讓我學到兩件事:一是旅行不一定要呼朋引伴、成群結隊;另一是,如果決定要同行,大家應該要先討論對預算的看法,要彼此尊重,才能找出不委屈的解決之道。

預算是個人的自由,也是應該受到尊重的想法。朋友一起出游,尊重的廣度與深度會考驗友誼與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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