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有天地的田園牧歌
別有天地的田園牧歌在我們探討詩人對于大自然的關(guān)注以前,且讀幾首有關(guān)田園生活的小詩。翻開英國詩歌選集,我們往往能讀到像無名氏《杜鵑之歌》這類的抒情小品。它產(chǎn)生于1226年(估計),總之要比號稱“英國詩人之父”的喬叟(Geoffrey Chaucer,約1340—1400)早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在歐洲就是不短的時期。由于這首詩的原始性、單純性,生活在電腦時代的人讀來倍感興味。
歌唱吧,杜鵑,乘現(xiàn)在,唱吧,杜鵑。
歌唱吧,杜鵑,唱吧,乘現(xiàn)在,杜鵑。
春天已經(jīng)來到人間,
盡情歌唱吧,杜鵑。
種子茁壯成長,草地綠得新鮮。
樹枝正抽芽長葉,
歌唱吧,杜鵑!
母牛跟著牛犢叫哞哞,
母羊跟著羊羔叫咩咩。
閹牛在跳躍,雄兔跑得歡。
快樂地歌唱吧,杜鵑,
祝你的歌兒唱個沒完。(1)
這首短詩,通過鮮明生動的形象和明朗樸素的語言,描寫了充滿活力的普通農(nóng)家生活。人與大自然之間不存在隔閡——為現(xiàn)代化的城市文明所造成的那種人為的隔閡。耳邊杜鵑聲聲,眼前綠草如茵,天上的飛鳥,地上的家畜,在春天的萌動下,相處得那么和諧,不相猜忌,且富有友誼。13世紀(jì)英國農(nóng)民清新愉悅的田園生活片斷躍然紙上。
我們不妨摘取一些中國詩人歌頌田園生活的佳句: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陶淵明:《歸園田居》)(2)
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
持斧伐遠(yuǎn)揚(yáng),荷鋤覘泉脈。
歸燕識故巢,舊人看新歷。
(王維:《春中田園作》)(3)
意境是頗為相像的。中西詩人憑著他們敏銳的領(lǐng)悟力,生存在那與大自然間距很小的環(huán)境中,對田園生活的欣賞如出一轍。對它的詠歌,以至于復(fù)歸自然的思想也是通常習(xí)見的,不足為奇的。我這里側(cè)重于談?wù)動捎诘赜颉v史、文化傳統(tǒng)、宗教信仰、社會觀念種種不同,在田園詩歌中,他們所表現(xiàn)的差異之處。
第一,同是以大自然為背景,西方的田園詩多寫牧民生活,而中國的側(cè)重于農(nóng)民生活。其實(shí)英語“pastoral poem”譯成中文就是“田園詩”,專以歌頌農(nóng)舍生活為其內(nèi)容的。西方,尤其是英國是盛產(chǎn)羊之國,牧民的勞動、生活以至思想感情自然而然地反映在文學(xué)作品里。中國是個多民族國家,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大漢族主義嚴(yán)重,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實(shí)際上幾乎是漢族文學(xué)史。漢族主農(nóng)業(yè)莊稼,少數(shù)民族主畜牧,因而漢文學(xué)作品涉及牧區(qū)生活的就極少了。為人所熟知的《敕勒歌》倒是一首描寫草原的廣闊和水草牛羊之盛的詩作。這是北朝人叫斛律金所唱的民歌?!半防铡笔潜背瘯r的少數(shù)民族,居朔州(今山西北境)。這是一篇翻譯成漢文的詩,那“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4)的簡短描繪,給讀者粗獷豪邁的牧區(qū)生活印象。一些牧馬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一首胡人歌辭,也是漢人翻譯的《折楊柳歌辭》中?!稑犯娂份d五首,茲選其中反映北人馬上生活的第四、五首。
遙看孟津河,楊柳郁婆娑。
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跋黃塵下,然后別雄雌。(5)
以上是屬于胡歌漢譯的,至于漢人寫牧區(qū)生活的有李陵與蘇武贈答的五言詩,即所謂“河梁之作”,也觸及牧區(qū)生活,而且利用眼前之景,寫懷鄉(xiāng)之情:
黃鵠一遠(yuǎn)別,千里顧徘徊。
胡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況雙飛龍,羽翼臨當(dāng)乖。
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懷。
請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6)
寒冬十二月,晨起踐嚴(yán)霜。
俯觀江漢流,仰視浮云翔。
良友遠(yuǎn)別離,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7)
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
遠(yuǎn)望悲風(fēng)至,對酒不能酬。(8)
漢人處在牧區(qū),多為愁苦之詞,典型的思想是:“復(fù)棄中國去,委身事荊蠻?!保ㄍ豸樱骸镀甙г姟罚┨幵谏贁?shù)民族地區(qū)的漢族婦女更是憂傷抱怨,如烏孫公主就呼天搶地地哀嘆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yuǎn)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思土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
(《悲愁歌》)(9)
她對牧區(qū)的衣食住行難以適應(yīng),甚至蔑視之,厭惡之。蔡琰的《胡笳十八拍》引起人們深深的同情。再看她的《悲憤詩》: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
處所多霜雪,胡風(fēng)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10)
所以她痛苦地以歌當(dāng)哭說:
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
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11)
西漢王昭君出塞,入蒙古牧區(qū),自憐作了“離宮絕曠”之人,寫下令人摧肝裂膽的《怨曠思惟歌》,傷嘆道:
我獨(dú)伊何?來往變常。
翩翩之燕,遠(yuǎn)集西羌。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里悠長。
嗚呼哀哉,憂心惻傷。(12)
于此可見,漢文學(xué)中對牧區(qū)的描寫基調(diào)是陰郁悲苦的。有關(guān)邊塞詩歌也是戰(zhàn)士戍邊抵御侵犯之?dāng)持鳌吶撩裆罘从车煤苌?。?dāng)然,漢民族一向安土重遷,西出陽關(guān)向來是萬不得已,所以缺乏對牧區(qū)的客觀敘述,而以主觀感情給它涂抹上了陰暗的色調(diào)。
西方的田園牧歌情調(diào)卻大大不然,一開始它就是以欣悅愉快的鮮明色彩出現(xiàn)的。這里不妨略談一點(diǎn)西方田園牧歌的縱的發(fā)展。最早的詩人應(yīng)推古希臘的忒奧克里托斯(Theocritos,前325—約前267,約當(dāng)中國的戰(zhàn)國時期)。他的詩寫西西里島的農(nóng)村生活,但存留后世的不多,不易讀到。古羅馬的維吉爾(Publius Vergilius Maro,前70—前19)寫過《牧歌》十首,《田園詩》(又譯作《農(nóng)事詩集》)四卷,是在古希臘田園詩的影響下寫成的?!赌粮琛凡捎媚裂蛉藢Ω杌颡?dú)歌的形式,詩歌內(nèi)容有愛情、友誼、哀歌及人生哲理等題材;他的《田園詩》則歌頌了神的威力,描寫了一年四季優(yōu)美的田園生活、農(nóng)業(yè)勞動、動植物的習(xí)性,反映了豐富的農(nóng)村生活知識。
然而以英國而論,田園詩人之父卻要算亞歷山大·巴克萊(Aexander Barclay,約1475—1552)了。他寫過五首田園詩,發(fā)表于1515—1521年間。他的詩受到文藝復(fù)興時期意大利詩人約翰·孟特恩(John Mantuan)的田園詩的啟發(fā)而寫。孟特恩在當(dāng)時英國的名氣僅次于意大利的彼特拉克(Petrarch,1304—1374)。此時古希臘的忒奧克里托斯還不為英國人所知,而維吉爾的聲名甚至還不如孟特恩高。莎翁時代的英國文法學(xué)校都把孟特恩的作品作為必讀課呢。但巴克萊的田園詩充滿道德說教和諷刺,很快被人忘記。于是斯賓塞就取而代之而被視為田園詩人的開創(chuàng)者了。
16世紀(jì)的英國詩人埃德蒙·斯賓塞(Edmund Spencer,1552—1599)素以“詩人的詩人”著稱,他的《牧人月歷》展現(xiàn)了英國十二個月田野花樹的秀麗和優(yōu)美的風(fēng)光。以牧人的愛情為主題,詩中的牧人和牧女的談吐都洋溢著文藝復(fù)興初期的新鮮氣息,表現(xiàn)出的文化修養(yǎng)也很高。詩韻勻整,基調(diào)是明朗歡快的。同時代人馬洛(Marlowe,1564—1593)的《熱情的牧人贈給情人的詩》把牧人的生活環(huán)境寫得迷人得美,牧人請求情人與他同住,享受大自然給予他們的種種恩賜;周圍有山谷、樹木、田野、高山、溪流;他將用玫瑰和花束為她做床,用百花做冠,用最精梳的羊毛做成衣鞋,用草和藤蔓做腰帶。五月的早晨,牧人夫婦載歌載舞……
如果這些快樂使你動心,
那么請跟我來,做我的愛人。(13)
由瓦特·雷利(Walter Raleigh,1554—1618)代筆的《女郎的回答》也饒有風(fēng)趣。她說鮮花、衣鞋等等全會隨時間的飛逝而消失,只要“世界和愛情都年輕,牧羊人的言語還真誠”,那么“她一定動心,要跟他同住,做他的愛人”(14)。這顯示出作者思想的深度。
晚近19世紀(jì)寫牧民愉快生活的詩篇也不少見。如布萊克(Blake,1757—1827)就寫過像《羔羊》、《牧童》這樣清新可喜的詩作,且讀:
誰給你可喜的衣裳,
柔軟、毛茸茸又亮堂堂,
誰給你這般溫柔的聲音,
使?jié)M山滿谷歡欣?(15)
又如蘇格蘭詩人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所寫的《趕羊上山》(一)、(二),《挽梅莉》(梅莉是母羊名字),《老農(nóng)向母馬麥琪賀年》,《我的心呀在高原》都觸及牧人生活,表現(xiàn)了和牛羊密切的感情。西方的牧歌在中國詩中表現(xiàn)為田園詩作,這是由于不同生產(chǎn)方式自然而然地反映在詩歌中。
第二,在主題思想上,中西田園詩存在著極為鮮明的差異。在西方,愛情主題往往占上風(fēng),而中國則每每涉及政治。也許因?yàn)檫@個原因,西方的田園牧歌往往充滿了青春朝氣,牧人男女的對話表現(xiàn)了對于享受現(xiàn)世生活的羨慕與向往。馬洛的《熱情的牧人贈給情人的詩》和瓦特·雷利的《女郎的回答》可稱為其中的代表作,以個人為中心的思想是十分突出的。國家大事、民族盛衰在西方田園牧歌中很少體現(xiàn)。而在中國則不然。傳到今日的作品,多為士大夫所作。他們是靠俸祿吃飯的,遠(yuǎn)非勞動人民?;潞8〕恋靡庵畷r,“致身堯舜”之不暇,自然不會住到鄉(xiāng)村去。一旦仕途失意,或遭貶謫,或遭放逐,歸隱田園,實(shí)為萬般無奈。這就是士大夫在朝與在野截然相反的處境。所以中國的田園詩雖然也屢屢歌頌大自然風(fēng)光,但其最重要的主題,常是政治上不能施展抱負(fù)的積郁。山川之秀麗,只是歸隱之后所得的精神上的安慰,是一種副產(chǎn)品。但在文學(xué)上這種副產(chǎn)品卻產(chǎn)生了極高的美感價值。
《楚辭·離騷》實(shí)開其端。詩中羅列了無其數(shù)的“芳草”、“蕭艾”之名,乍一讀之,令人有“好一幅園林景色”的贊嘆。但它絕非為花草而花草,這里的植物有“嘉樹”、“惡木”之分,褒貶之意甚明。屈原的宗旨仍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所抱怨的是楚懷王先重用他,然后信讒言而放逐他的事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sup >(16)
再以“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來看,他的處世態(tài)度與他的生活經(jīng)歷有密切聯(lián)系。他早年有濟(jì)世之志,“猛志逸四?!?,從二十九歲起歷任江州祭酒、鎮(zhèn)軍參軍和彭澤縣令等。由四十一歲起,他感到“有志不獲騁”,遂“拂袖辭歸”。在《桃花源記》附詩中,他開頭就說:“嬴氏亂天紀(jì),賢者避其世?!笨梢姟氨苁馈笔恰百t者”處亂世的方法。若生在“治世”,陶淵明還會施展他那“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的理想政治的,也許會成為一位“治世之能臣”也未可知。那樣的話文學(xué)史上將會缺一位隱逸詩人了。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這種現(xiàn)象并非孤立。名詩人如孟浩然、王維、李白、蘇東坡、辛棄疾、陸游等等,都寫過很多歌頌大自然的佳篇,但是無一例外地都反映了他們在政治上的挫折與坎坷。在西方田園詩中這是罕見的。即以華茲華斯而論,他的歌頌大自然的詩作雖也涉及英國的政治,對法國暴力革命有所不滿,緬懷英國過去的黃金時代,憂慮它的現(xiàn)狀和前途,但是這些思想與他自己的“仕途”是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所以我們讀到他的歌頌大自然的詩時,沒有那種“副產(chǎn)品”的感覺。
愛情主題在中國田園詩中是極少的。這是中西詩人田園詩作的很大區(qū)別。
第三,截然不同的宗教觀念。西方詩人由于受天主教、基督教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宗教意識的影響,在置身大自然中時,會情不自禁地覺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力量支配萬物,這力量就是創(chuàng)造萬物的“上帝”。上帝與人類的關(guān)系,還時常被象征為牧羊人與羊群的關(guān)系。上帝偉大,個人渺小,于是崇奉上帝之情油然而生。當(dāng)我們讀著他們歌頌大自然的詩篇時,會時刻領(lǐng)略到這種對上帝頂禮膜拜的虔誠。且讀一首英國19世紀(jì)后半葉的大詩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的一向不為人所注意的小詩《墻縫里的小花》:
墻縫中間生長的小花,
我從墻縫中把你摘下。
我手里拿著你,根莖和枝椏,
小小的花啊,如果我能夠理解,
你是什么,你的根根葉葉,一切的究里,
那么我將理解上帝和人類的根根底底。(17)
從墻縫透露出來的小花引起詩人對自然界的沉思。他認(rèn)為如果他能理解這花朵的來龍去脈,舉一反三,就能知道大千世界的究里。無奈何,他并無法回答。這說明詩人在一枝小花面前,都會感到對宇宙的惶惑與難解。
再讀喬伊斯·克爾謨(身世不詳)的一首《樹林》:
我想我從來沒有見過,
一首有如一棵樹那樣美好的詩。
那棵樹饑餓的嘴唇,
緊靠著大地漲滿甜汁的雙乳。
那棵樹終日仰望著上帝,
祈禱時把長滿綠葉的手臂高舉。
那棵樹到夏天在它的卷發(fā)里,
頭頂著紅襟知更鳥的窠巢。
冬天的白雪覆蓋著它的胸脯,
立刻在它身上融化成雨水。
像我這樣愚蠢的人才寫詩,
卻只有上帝創(chuàng)造出來樹木。(18)
威廉·斯蒂特吉(生平不詳)的《我看見上帝洗刷這個世界》,把夜間大雨后清晨田野的清新景色寫得秀麗無倫,他把這一切歸于上帝:
昨夜我看見上帝洗刷這個世界,
從高空降下了甘霖,
現(xiàn)在,早晨來臨,我看見
他又把這世界掛起來曬干。
他洗凈每小片青草葉,
和每株搖曳的樹枝;
他往小山拋灑雨點(diǎn),
又掃蕩了咆哮的大海。
白玫瑰愈發(fā)白凈,
紅玫瑰愈加嬌紅。
因?yàn)樯系巯戳怂齻兿銍妵姷哪樋祝?br />把她們一一送上床去睡。
沒有一只鳥,或一只蜜蜂
在這條路上飛翔著的,
不比昨天更顯得干凈利落。
昨夜我看見上帝洗刷這世界,
啊,但愿他洗刷了我,
除盡我身上的塵土和污垢,
像他洗刷那棵白色的樺樹。(19)
這詩中意境正如王維的《山居秋暝》里所描寫的:“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但詩人各自對大自然的觀察何其不同。前者把雨后世界之美歸于上帝的功勞,而后者只是客觀地欣賞與贊美而已,似乎更持有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
此外,在贊美大自然的著名詩人華茲華斯的名作《彩虹》、《露西組詩》、《水仙》等等中,那神秘的上帝或隱或現(xiàn),令讀者時時感知他的存在。
中國的田園詩,宗教氣氛并不濃厚,但參佛與求仙的思想則時有反映:前者如王維、后者如李白均為杰出的代表,這是西方田園詩中所無的。而參佛求仙都出于政治上抱負(fù)不得施展,對朝廷不滿,而又不愿隨大流去保住個人的聲名地位,所以退而求個人精神上的超脫。且讀: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王維:《過香積寺》)(20)
王維對著“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的幽冷環(huán)境,想起佛教的一個故事:在西方一個水潭里,曾藏有一只害人的毒龍。佛門高僧用佛法制服了毒龍,使之離潭他去,永不傷人。這里王維用毒龍象征世人的欲望。王維在政治上素抱理想,對忠奸愛憎分明,見到仕途的艱險,胸中時覺苦悶。一旦走進(jìn)美好的大自然,便覺舒暢愜意。中年以后王維吃齋禮佛,遁入禪宗得到恬靜心境。在這首詩中,詩人意在指出:信佛就可以擺脫煩惱。政治上的不得意卻使王維開拓了詩歌中的新路。當(dāng)我們讀到王維下面這樣的佳句,能不隨之悠然神往嗎?
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酬張少府》)(21)
隨山將萬轉(zhuǎn),趣途無百里,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
(《青溪》)(22)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送梓州李使君》)(23)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秋夜獨(dú)坐》)(24)
政治上的失意、文學(xué)上的收獲也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
再談?wù)劺畎?。李白原有建功立業(yè)的宏愿,積極用世的旨趣,無奈那“珠玉買歌笑,糟糠養(yǎng)賢才”(李白:《古風(fēng)》之十五)的不公正的封建社會,使他懷才不遇,郁悶填胸。他曾高呼:“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李白:《梁甫吟》)但是不能如愿,“明主”只顧游樂不理睬他,使他悲憤:“大道如青天,我獨(dú)不得出?!保ɡ畎祝骸缎新冯y》之二)“奈何青云士,棄我如塵埃?!保ā豆棚L(fēng)之》十五)自命不凡的李白“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雉賭梨栗”(李白:《行路難》之二)。于是他選擇了另一條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生活道路:游歷,任俠,隱居名山,求仙學(xué)道,寄情山水,接近田家。
李白蔑視權(quán)貴,卻喜親近平民。杜甫說他:“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保ā讹嬛邪讼筛琛罚├畎坠P下的田舍人家生活也是親切有味的: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
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
(《宿五松山下荀媼家》)(25)
夜到清溪宿,主人碧巖里。
檐楹掛星斗,枕席響風(fēng)水。
(《宿清溪主人》)(26)
相攜入田家,童稚開荊扉。
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
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
(《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27)
大自然與農(nóng)家渾融一體。但李白的詩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游歷名勝,交游僧侶道士,而非參禪悟道之作。這些詩篇具有一種超凡絕俗的“仙”氣,為其他詩人所不及。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聽蜀僧濬彈琴》)(28)
桃波一步地,了了語聲聞。與山僧別,低頭禮白云。
(《秋浦歌》其十七)(29)
李白“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所寫的游歷生活,?;秀比绲窍删常?/p>
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
(《西上蓮花山》)(30)
紫陽之真人,邀我吹玉笙。
餐霞樓上動仙樂,嘈然宛似鸞鳳鳴。
(《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31)
王維和李白都講參禪求仙,但在他們的田園詩中,佛和仙只是詩人的一種幻想境界,與西方一味誠心實(shí)意地歌頌上帝,以上帝為“佳山水”的締造者的信念是有本質(zhì)不同的。中國詩人歌頌大自然只為了大自然的本身,而西方詩人則明顯地在贊美自然時,更著重贊美大自然背后的創(chuàng)造主。宛如一個是贊美嬰兒,另一個卻是贊美誕生嬰兒之母。
第四,哲理的思考。人們處在優(yōu)美的田園或山林環(huán)境中,常會忘懷一切,產(chǎn)生超乎現(xiàn)實(shí)的遐想。返璞歸真,向往自然,這是中西詩人所共有的。例子很多,不遑枚舉。我這里則側(cè)重于他們在田園詩中所表現(xiàn)的各行其是的哲理的思考和對人生價值的探索。西方詩人思想比較復(fù)雜。在大自然界,他們除開時時刻刻不離開天上的上帝和人間的愛情之外,另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觸悟”,很耐人深思和玩味。如我們所熟悉的濟(jì)慈十四行詩《蟈蟈與蛐蛐》。他由新割草地上、樹籬邊的蟈蟈叫聲和冬夜?fàn)t邊的蟋蟀鳴聲,想到大地的歌聲永遠(yuǎn)不會消亡,萬古馨香無斷絕,闡發(fā)了“美是永恒”的信念。歌德的《自然和藝術(shù)》,由于認(rèn)識到大自然之美,深感人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之不足,而感慨“自然”和“藝術(shù)”是互相躲藏的敵對的東西。但他忽然又領(lǐng)悟到它們會意外地遇在一起,那是藝術(shù)達(dá)到爐火純青的時候:
這只在于真誠的努力,
只要我們用有限的光陰,
投身藝術(shù)而全意全心,
自然就活躍在我們心里。
……
要創(chuàng)造偉大,必須精神凝集。
在限制中才顯示出能手,
只有規(guī)律能給我們自由。(32)
近代詩人羅·弗羅斯特擅長通過對自然景物和鄉(xiāng)間生活的描繪,表現(xiàn)出新的思想和境界。他的《未選擇的路》富有象征性的哲理含義: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但他不能同時走這兩條路,于是他選擇了一條他認(rèn)為更美麗誘人的路,想把另一條留到來日再走。這樣他走了一陣綿延無盡頭的路。多少年以后,他將往事回顧,想象著沒有走的路該是什么樣子——如果他對人生的路作了另外選擇,該是什么景況。
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33)
柯瑞林·羅賓生(身世不詳)的《一條沒有路標(biāo)的小徑》(34)更饒有趣味地說,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某些地方,那些路途都伴隨著腳步的回聲,人們奮斗著,掙扎著,匆忙來去。但詩人喜愛的小路卻不通向任何地方。這條路沒有起點(diǎn)也沒有終端,藍(lán)天之下只有幽谷、溪流、青青的碧草、潔白的百合……他踏著輕快的腳步,把這里認(rèn)做他生命的“綠洲”。雖然這條路沒有路標(biāo),沒有顯示任何目的,然而,卻引導(dǎo)詩人尋找到自己的靈魂。華茲華斯的《彩虹》說到童年時見到彩虹這美麗的自然景象,禁不住心頭的喜悅而跳躍起來,于是闡發(fā)他的哲學(xué):人的一生不應(yīng)該失去這種喜悅——這種與大自然息息相通的赤子之心的喜悅。他的其他詩,像《詠水仙》、《孤獨(dú)的刈稻者》、《杜鵑》也都顯示出這種思想。
中國詩人的哲理思考則往往涉及宦海浮沉,窮通蹇達(dá)的個人遭遇,或生老病死的自然現(xiàn)象。如果身處亂世,他們兼濟(jì)天下與獨(dú)善其身的矛盾不得解決,或受到貶謫或流放,或是不愿同流合污,不愿折腰事權(quán)貴而主動退隱避世。理想抱負(fù)雖不得施展,他們卻在田園和勞動者之間得到始料所不及的世外桃源之趣。他們因而拋棄“不為世用”的悲憤,體會到恬淡超脫的虛無之境。這在田園詩人中還是比較普遍的。試讀下面的詩句: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
……
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fù)余。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dāng)歸空無。
(陶淵明:《歸園田居》)(35)
巖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獨(dú)來去。
(孟浩然:《夜歸鹿門歌》)(36)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fēng)靜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蘇東坡:《臨江仙》)(37)
像這樣從參政與歸隱的矛盾中出來,參悟窮通生死之理,斷絕塵念,神馳物外,自成高格,是封建文人時常于作品中流露的超脫思想。
讀中國的田園詩,農(nóng)民生活環(huán)境和體力勞動的刻畫幾乎隨處可見,這是同類的西方詩中所鮮見的。下面的摘句勾勒出農(nóng)村的大好風(fēng)光,勞動者所從事的活計和他們那質(zhì)樸淳厚的民風(fēng)鄉(xiāng)俗,散發(fā)出濃郁的生活氣息。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
(陶淵明:《歸園田居》)(38)
時復(fù)墟里人,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陶淵明:《歸園田居》)(39)
陶淵明看不慣政治上的人事紛爭,受不了官場逢迎的拘束,毅然歸隱?;剜l(xiāng)之后,想到過去的三十年,實(shí)在是“誤落塵網(wǎng)”,完全是人生的一場誤會。如今如同籠鳥歸林,與山野之人共同勞動,日出而作,憂喜與共,雖身體辛勞,但精神愉快。《歸園田居》寫他的心路歷程,渾成而自然。再讀幾首歌頌田園生活的詩和詞:
岡頭花草齊,燕子?xùn)|西飛。
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
農(nóng)婦白纻?cè)?,農(nóng)父綠蓑衣。
齊唱郢中歌,嚶嚀扣竹枝。
(劉禹錫:《插田歌》)(40)
麻葉層層苘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luò)絲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軟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
(蘇東坡:《浣溪沙》)(41)
北隴田高踏水頻,西溪禾早已嘗新。隔墻沽酒煮纖鱗。
忽有微涼何處雨,更無留影霎時云。賣瓜人過竹邊村。
(辛棄疾:《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42)
從這里,我們仿佛身歷其境地參與了田家的現(xiàn)實(shí)生活:那岡頭平齊的花草,那穿梭飛舞的燕子,那穿著白麻布衣裙的農(nóng)婦,那披著綠草編成的蓑衣的農(nóng)夫,陪襯著白水綠苗,唱著山歌彎腰插秧的場面;那綠樹成蔭的村莊,詩人路過聞到煮蠶繭的香味,聽到隔籬繅絲姑娘的笑語,他不禁心曠神怡,拄著藜杖問著農(nóng)民,豆子熟了沒有;那在村北高地水車轆轆的響聲,早稻田已經(jīng)熟了,正好河邊釣來細(xì)鱗魚好打酒吃,天氣半晴半陰,竹邊村莊已經(jīng)聽到賣瓜人的叫賣聲了……多么豐富多彩的田園生活啊。作為詩人,住在農(nóng)村,與勞動者生活勞動在一起,飽飲大自然的乳汁,釀成詩歌,反映平民世界那種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的健康樂觀的情緒。這多種多樣勞動的細(xì)節(jié),生動而具體,包括人物的憂喜,季節(jié)的變化,繪影繪聲地描述在詩篇中,構(gòu)成中國田園詩的特色。這類描寫,在西方小說、散文中固不乏見,但在詩歌中,似乎我們讀到的很少。我認(rèn)為這些正是中國抒情詩見長之處。田園詩歌正是中國詩中最精粹的財富中的一部分,更由于它所具有的這些異于西方的特征,為世界文化作出了特殊的貢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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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譯自諾爾頓編選:《詩集》(修訂本),紐約,諾爾頓出版公司,1975。此詩在一般英詩選集中均有。
(2) 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40頁,北京,中華書局,1982。
(3) 蕭滌非等撰寫:《唐詩鑒賞辭典》,140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
(4) 余冠英選注:《漢魏六朝詩選》,338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
(5) 同上書,334頁。
(6) 相傳為蘇武之作。
(7) 相傳為蘇武之作。
(8) 相傳為李陵之作。據(jù)今人研究,斷定這兩首詩均為東漢末年偽作。引詩均見余冠英選注:《漢魏六朝詩選》,90~95頁。
(9) 周道榮等編選:《中國歷代女子詩詞選》,6頁,北京,新華出版社,1983。
(10) 同上書,7頁。
(11) 同上書,11頁。
(12) 周道榮等編選:《中國歷代女子詩詞選》,12頁。
(13) 作者譯自諾爾頓編選:《詩集》(修訂本),211~212頁。
(14) 作者譯自阿瑟·奎勒-庫奇編:《英國牛津詩選》,180頁,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1939。
(15) 袁可嘉等譯:《布萊克詩選》,40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
(16) (清)王夫之撰:《楚辭通釋》,7~20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17) 作者譯自赫瑟爾·費(fèi)里曼編選:《美國人最愛讀的詩》,572頁,紐約,道布勒德埃出版公司,1936。
(18) 作者譯自赫瑟爾·費(fèi)里曼編選:《美國人最愛讀的詩》,561頁。
(19) 作者譯自赫瑟爾·費(fèi)里曼編選:《美國人最愛讀的詩》,571~572頁。
(20) 蕭滌非等撰寫:《唐詩鑒賞辭典》,153頁。
(21) 同上書,150頁。
(22) 同上書,137頁。
(23) 同上書,152頁。
(24) 同上書,163頁。
(25) 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古典文學(xué)教研組選注:《李白詩選》,331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
(26) 同上書,182頁。
(27) 同上書,62頁。
(28) 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古典文學(xué)教研組選注:《李白詩選》,336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
(29) 同上書,190頁。
(30) 同上書,211頁。
(31) 同上書,158頁。
(32) 詩刊社編:《世界抒情詩選》,15~16頁,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3。
(33) 同上書,193頁。
(34) 赫瑟爾·費(fèi)里曼編選:《美國人最愛讀的詩》,565頁。
(35) 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40~42頁。
(36) 蕭滌非等撰寫:《唐詩鑒賞辭典》,80頁。
(37) 胡云翼選注:《宋詞選》,79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
(38) 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42頁。
(39) 同上書,41頁。
(40) 蕭滌非等撰寫:《唐詩鑒賞辭典》,814頁。
(41) 胡云翼選注:《宋詞選》,66頁。“苘”:音qǐng,麻類植物。絡(luò)絲娘:本是蟲類,這里指繅絲的姑娘。垂白杖藜:須眉白了的老人拄著藜莖做的手杖。
(42) 胡云翼選注:《宋詞選》,309頁。